新疆财经大学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开放注册)
搜索
楼主: redboy0909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幻梦异侠] 大旗帜英雄传4

[复制链接]
31#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6:31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三回 拳中有奇境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么?”
  盛大娘好胜之心,越老越盛,闻言正好乘机下阶,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俯身拾起铁杖,道:“还要再打么?”她这话问的已显见有些情怯,只因她若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问。
  盛存孝连忙赶过去,道:“娘,你老人家还是歇歇吧!”心里却有数,不由得感激地瞧着铁中棠一笑。
  铁中棠亦自一笑,两人惺惺相惜,尽在不言之中。司徒笑等人虽然狡诈,却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亏,只因他们再也未想到铁中棠会有如此惊人的内劲。
  黑星天大声道:“待黑某教训教训这厮。”
  风九幽、卓三娘见铁中棠武功似强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深浅,闻言喜道:“正是,快去教训他吧!”
  黑星天道:“铁中棠,你虽然满腹奸计,但此番你我真刀实枪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门祖宗若是有灵,便来瞧孩儿为你老人家先杀了这第一个仇人吧!”当下一步滑了过去,沉声道:“要送死就快动手!”
  眼见黑星天缓缓走来,他面上虽然甚是得意,但脚下仍是慎重异常,铁中棠心念突又一动,压下了胸中怒气,暗道:“不对,此刻师傅师叔俱未在此,我若轻易将他杀死,一来便宜了这厮,再来也消不了师傅师叔的心头之恨,何况我此刻显露武功,未免打草惊蛇,司徒笑等人难免再生奸汁。”
  黑星天见他面容数变,只道他怕了自己,胆气更壮,大咧咧笑道:“我若让你三招,你必定不肯,看掌。”只见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随声至,刹那间便已攻出三招。
  铁中棠冷冷道:“我让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并不还手,连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来实是获益匪浅。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铁中棠这三招避的当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巅,黑星天这三掌攻的虽然迅急泼辣,却连他衣袂也沾不到一点。
  风九幽等绝顶高手见了还不怎样,司徒笑等人看在眼里,却是暗暗心惊,李剑白更忍不住脱口赞起好来。黑星天一生争杀不知凡几,此刻暗地虽然吃惊,却仍沉得住气,双掌一反,后着绵绵攻进。
  铁中棠存心要拿他试手,来练那壁上武功,封闭拦锁,闪展腾挪,竟仍然守而不攻,未曾还手半招。此等守招是“七仙女阵”之克星,用来对付黑星天自是绰绰有余。数十招过后,但见黑星天出招越来越快,额上却已微现汗珠,显见已被铁中棠此等奇诡的招式惊得慌了。
  突听司徒笑大声道:“黑白双星与人动手,对手无论多少,向来兄弟齐上,黑大侠今日不该轻敌破了惯例,白二弟,你说是么?”他这话明里说给白星武听,但偌大声音,还有谁听不到,正是要为白星武造个出手的机会。白星武不等他的话说完,便已长身而起,大声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挥拳加入战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时此地,这小子找不到帮手,否则对手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双星的真功夫。”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决不会出手,李洛阳老成持重,也不会贸然来趟浑水,是以方自如此说话,只是斜眼瞧着李剑白。
  李剑白果然跃跃欲试,但瞧了半晌,只见铁中棠身形游走在黑、白两人之间,仍是守而不攻,仍是游刃有余。
  这一来不但李剑白大奇,别人亦是失色。要知黑白双星联手对敌,招式配合之间,实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龙门五霸”那等武功,还是败在这两人联手之下,司徒笑说的那话,倒也非全属吹嘘,而今铁中棠声名不大,却非但以一敌二,而且此时未还手,司徒笑等人昔日都曾见过他的武功,此刻自是惊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这小子武功进境之速,实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去他,再过几日,那还了得。”一念至此,忽又大声道:“五福联盟,生死与共,我司徒笑怎能瞧着黑白二兄苦斗,自己却坐在这里。”
  他这话明里虽是自言自语,其实又是说给大家听。李剑白忍不住怒道:“好个五福联盟,原来是以多为胜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闻,嗖的窜去,大声道:“黑大哥,白大哥,两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来教训教训这厮。”他明知黑、白两人万万不会退出,说话间早已向铁中棠急攻数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丝毫没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紧。
  李剑白大怒道:“这算什么?”一挽袖子,便待参战,李洛阳却已拉住了他,道:“你再看看,再动手也不迟。”
  李剑白定睛瞧去,只见场中虽然多了一人,但情况竟仍毫无变化,只见铁中棠先还窜高纵低,闪展腾挪,才避得开对方招式,此刻脚步却越踩越是细碎,看来竟似根本未曾动弹,出招之间,也是有气无力,仿佛身患重病一般,但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他只要举手轻轻一引,便消弭无形。有时对方三人六拳一齐攻来,他明明双拳难挡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脚下微一错步,便又避开,却仍不还手。
  李剑白瞧得目定口呆,喃喃道:“这是什么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这是‘病维摩拳’。”
  李剑白道:“什……什么叫‘病维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剑白瞪大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风九幽、黑袍妇人等人,却不禁一齐扭回头,去瞧那壁上招式。
  但几人瞧了两眼,便又一齐转回头来。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几人自恃身份,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我面,偷学我的拳法,否则我又怎会说将出来?”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聪明极了。”
  风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学什么‘病维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什么,我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风九幽这话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话的,否则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会说出这样的外行呆话来,心念一闪,立时闭口不语。
  风九幽大笑道:“算你聪明。”
  原来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之意,对方招式纵如漫天花雨缤纷,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维摩拳”、“仙女阵”相生相克,“维摩拳”之长,正是以少胜多,以静制动,单独与一人对敌,反显不出威力。
  铁中棠苦研七日,将这“维摩拳”之精意全都牢记在心,只是招式之变化,仍无法运用自如。黑白双星、司徒笑三人,若是一开始便齐地攻上,铁中棠不能变化招式,必将落败无疑。但开始时黑星天一人动手,正好给铁中棠喂招,等铁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个白星武来给他试手,等到司徒笑上阵之时,铁中棠非但已可从容抵挡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间不少精微之变化,揣摩出“维摩拳”以静制动之精义,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闪,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柱一般!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虽如大河狂涛,奔腾而来,但遇着这中流砥柱,立刻飘流四散,不成格局。
  风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错,这拳法委实有点门道。但这种有败无胜的拳法,也只有这傻子才会去学。”
  与人动手,只守不攻,岂非有败无胜,风九幽这句话,实是说人众人心里,麻衣客却仍一笑,道:“你等着瞧吧!”
  一言未了,只听司徒笑大声道:“盛大娘、盛世兄,你两位今日莫非是瞧热闹来的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方待说道:“以多胜少,盛某不为。”那话他还未说出口来,盛大娘已一跃而起。
  原来盛大娘方才吃了个暗亏,心中实是又惊又忿,此刻暗道:“咱们以四敌一,还怕宰不了这小子?”当下一顿拐杖,当头一拐,向铁中棠击下。
  盛存孝阻挡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远攻,咱们近取,上下左右,远近交攻,你还往哪里走?”
  四人但觉精神一震,齐声喝道:“你还往哪里走?”要知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以四敌一,已大是丢脸,若再被铁中棠生还,更是颜面无存。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将铁中棠立毙当场,还可稍挽颜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一齐往死处招呼。
  铁中棠脚步一错,身子仿佛突然扁了,间不容发,白掌杖间滑了出去,左掌掌缘在黑星天眼前一扫,跟着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却平平在盛大娘铁杖上一托,这一托本是乘着拐势,丝毫不现火气,但盛大娘掌中铁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声,竟向司徒笑、黑星天两人扫了过去。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惊人,再加上铁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无俦,司徒笑、黑星天哪敢硬挡,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这算什么?”盛大娘不觉老脸一红。
  司徒笑却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说话,多动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铁中棠,恶狠狠一齐扑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么,这就是以少胜多、以守胜攻的法子,谁说这拳法有败无胜?”他似也学了司徒笑那一套,这话明里虽讽骂那风九幽,其实却是向铁中棠指点拳法中之精义。
  铁中棠悟性本就高,闻言心念一闪,便已恍然。
  但见白星武-—招“毒蛇寻穴”击来,铁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却正好去挡盛大娘铁拐,两人齐地一惊撤招,铁中棠左掌恰巧赶到,在盛大娘杖头一引,盛大娘铁杖便呼的向司徒笑横扫过去,这时铁中棠右掌已将黑星天双掌引向司徒笑。
  。
  司徒笑眼见盛大娘一杖、黑星天双拳竟是向自己身上打来,大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招“野马分鬃”,反击两人。但听“砰”的一声,司徒笑、黑星天两人竟对了一掌,各各被震开数步,盛大娘虽然硬生生顿住拐杖,但仍收势不及,杖头也扫上了司徒笑肩头,司徒笑痛彻心肺,噗的跌倒,眨眼间头上已疼得满是冷汗。
  众人见铁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对方四人却自相残杀起来,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惊又骇,又是好笑。李剑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来,道:“你四人纵觉以四敌一不好意思,也不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跃起,道:“在下无妨,莫着了这厮道儿。”四人铁青着脸,又自攻上。但铁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义,骊珠既得,精神陡长,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诀,便将四人引得兄弟相杀,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对了对了,就是如此,你方才若能练到这地步,不必脱衣服,七仙女阵也可破了。”
  铁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阵”破法原来如此,自己方才那衣服脱得实是有些耍赖,面颊微红,道:“多谢前辈。”
  麻衣客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
  这两人一问一答,只是彼此了然,旁人却听得莫名其妙。
  只见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来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头上,是以谁也不敢再下狠着。突听白星武轻唤一声,原来他又被盛大娘扫着一杖,左手抚着右肘,连退七步,亦是疼得满头冷汗。盛大娘跺一跺足,将拐杖“当”的掷在地上,道:“这臭小子有邪法。”转过身子,竟自大步走了。场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两人,而司徒笑亦是肩头受伤,两人手亡虽仍不停,心里早巳胆寒。
  突听风九幽冷冷道:“这也算是打架么?丢人!”“丢人”两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飞起,不知怎样一掠,但闻两声惊呼,司徒笑、黑星天已被他夹颈抛了出去,,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极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双足落地,两人对望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风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铁中棠几眼,道:“江湖中出了这么个少年高手,风四爷竟不知道,嘿嘿,真是丢人。”
  铁中棠听他夸奖自己,也不觉谦虚道:“过奖。”
  风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更难看,看来我今日只有杀了你,让江湖中根本不知有你这人,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似觉自己想得甚妙,抬起头来,得意地大笑起来。
  铁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请动手吧!”
  风九幽见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气,竟不动怒,倒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又瞧了几眼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你气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风九幽道:“瞧这小子一副派头,再过几年岂非活脱脱又是个‘夜皇帝’?唉,今日更是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么?你不害臊么?”
  风九幽哈哈笑道:“你比我还想宰他,你以为我不知道?臭小子,闪电风梭都想宰了你,你不如先自杀算了。”
  铁中棠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人不如一齐动手吧!”
  风九幽道:“你那几手,只能对付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晚辈,要用来对付我们……嘿,嘿,我不说了。”
  铁中棠道:“谁要你说,快动手吧!”他面对江湖传说中鬼怪般两大高手,心中虽惴惴自危,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本乃他之天性,哪知却歪打正着,风九幽暗道:“不好,瞧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还有煞手?”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风四爷与你动手,是存心欺负你……好徒弟,快来替为师教训这小子。”
  原来此人最是欺软怕硬,从不打没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对了,徒弟不成,师傅再上也不迟。”
  只见那少年秀士却是说打就打,一句话不说,窜了过来,动手就打,一打便已连攻七掌。卓三娘笑道:“师傅是个慢郎中,徒弟却是急先锋……哈,想不到这小子也是个急先锋。”
  原来那少年秀士招式虽快,铁中棠身手却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变了三招,底下还又加上一脚。在场之人,无论武功强弱,都不禁暗赞:“好快的手脚。”两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风九幽瞧了铁中棠一眼,怪笑道:“别的不说,再过几年,你这‘闪电’两字的名号,总得让给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顿敛。风九幽三番几次斗口,都输了给她,此番见她被自己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语,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来。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么,你徒弟命已快送终了,你还笑得出来?”风九幽大笑着转动目光,去瞧场中恶斗,笑声果然渐渐微弱。
  原来“七仙女阵”与“维摩拳”相生相克,铁中棠既已深得“维摩拳”之精义,举一反三,便又将“七仙女阵”之招式了然于胸,但见他此刻所使俱是进手招式,虽未真个脱衣,但姿态却与脱衣一般无异,那出招部位之巧,变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那“七仙女阵”之招式,虽是七人同发,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锦衣少女快了数倍。
  此刻他双拳挥动,竟宛如有数人同时发招一般,发招虽有先后之别,但望之却有如齐地击出。那少年秀士虽是名师之徒,却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异之招式,只是仗着身法轻灵,四下闪避。到目前为止,铁中棠出手虽快,轻功终是还不如他。轻功本是铁中棠拿手本领,此时他别的武功精进,轻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环,是以他虽居上风,但一时之间还是未能得手。
  只见麻衣客缓缓道:“守而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便可胜了。”
  铁中棠灵机一闪,右手自内向外,划了个半弧,五指挥洒而出,右手如拈花枝,轻轻向外曳引,消去了对方招式。少年秀士只觉自己攻出力道,突然无影无踪,对方招式,却已急攻而来,大惊之下,双拳合拢,急振而出。这一招以攻为守,力道强猛,果是妙着,风九幽抚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一击’!”笑声未了,只见铁中棠右掌一缩一引,看似有气无力,却又将对方那般刚猛的一招引开,左手自右而左,轻轻一旋,斜削对方双肘,这接连两招,果然已将“七仙女阵”与“维摩拳”融而为一,正是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于拳法而言,这两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绝着。
  少年秀士踉跄退步,风九幽愤然变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风梭门下,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见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突然暴喝一声,双拳直抢中宫急进,正是力拼生死之孤注一掷。铁中棠心念一闪,不闪不引不避,踏步进步,双掌急迎而出。原来他斗得兴起,已浑忘了藏拙敛锋,免得打草惊蛇之事,竟有心要藉此一试自身真力,众人齐地悚然动容,麻衣客失声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铁中棠内力真气并不高明,怎能敌得过风梭之门徒,却又阻止不及,方自顿足扼腕,暗怪铁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长,击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长,哪知他一念还未转完——只听“砰”的一声大震,接着,一声惨呼,一条人影仰天飞出,鲜血随着身形洒落地面,远远跌在一丈开外。
  再一看,铁中棠却仍卓立当地,目中闪动兴奋之光,这一来不但麻衣客大出意料,众人更群相失色。麻衣客暗奇忖道:“他招式进境奇速,那是因为他悟性特高,他内力精进如此,却又是为了什么?”这道理不仅是他,谁也想不出来的。只见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满身鲜血。
  风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创,却连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宝贝徒弟么?”
  风九幽冷冷道:“本门中阴柔功夫,他偏偏学不会,却只学会这些拼命的功夫,这种人原本该死,瞧他作甚?”
  铁中棠暗道:“这种狠毒师傅,只有让沈杏白拜在他门下,才是相得益彰。”转目一望,这才发现沈杏白竟已不见。他方才在外面还明明瞧见此人,此刻却已不知所终,心头不觉暗暗地一惊,只因沈杏白武功虽不高,心计却是歹毒无比。就在这时,突听麻衣客大喝一声:“不好!”接着一阵奇寒彻骨的柔风,无声无息向他击来。
  铁中棠身子一凛,已知中了风九幽暗算,大惊之下,急退数步,再也顾不得别的,盘膝坐下。耳边只听得麻衣客怒道:“身为武功宗师,做的却是这等小人勾当,你难道不怕丢人现眼么?”
  又听得风九幽阴森森笑道:“风四爷不过试试他,出来闯荡江湖,能不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谁知他这般不中用。”接着,掌风呼啸,显见两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铁中棠又惊又怒,又是惭愧,但此刻他身子已如落在冰窖之中,浑身不住颤抖,牙关响个不停。他暗惊忖道:“好厉害的九幽阴风……”不敢再想别的,只希望能将阴寒逼出体外,当即调息起来。
  但他说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到那夫人犹在方舟相候,又想到自己一伤,场中已是强弱悬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虑,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见自己受伤,正是复仇良机,怎容得自己安静调息。一时间,但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哪能运功逼毒?
  但他想得的确不错。卓三娘笑道:“风老四武功不灵,只会暗算,怎会是小皇子敌手,看来我只有出手助他了。”她口中虽在骂着风九幽,招式却已向麻衣客击出。
  风九幽怪笑道:“骂得好,骂得好……”两人合击,都想乘着里面厉害人物还未出来之际,先将麻衣客制住再说。麻衣客以一敌二,十数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那边水灵光犹自昏迷未醒,原来那黑袍妇人怕她刺激过度,是以伸手点了她黑甜睡穴,让她好生安息。少年秀士却是真昏迷,赤足汉瞪着眼睛,木立当地。
  司徒笑、黑星天对望一眼,两人也不说话,齐地层动身形,向盘膝打坐的铁中棠移了过去。铁中棠听得有人脚步之声移来,自己却已无力抵挡,不禁暗叹一声:“罢了!”
  突听一个黑袍妇人道:“你两人要作甚?”
  司徒笑陪笑道:“没有什么。”
  。
  那黑袍妇人道:“没有什么,便站在那里莫动。”
  司徒笑腹中暗骂,已知道今日这机会错过,又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向铁中棠复仇,但他先前已见过这些黑袍妇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动一动,暗中虽然满心恨毒,面上还得装着笑脸。
  铁中棠方自暗中松了口气,突听耳边有人道:“加强运功。”接着,似有一只手掌贴在他后心之上。原来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袍妇人之中,这一掌便是黑袍妇人相助于他。刹那之间,他只觉一股阳和之气,自后心传人,自己体内方自得来之真气,也随之发动。要知他体内真气,本属至阳至刚,否则那位夫人周身经脉也不致被烧得如受针炙,此刻一经发动,已足以将那阴寒之气逼出,何况还有后心之助力,只见他头顶宛如蒸笼一般,不住有丝丝白气冒出,身体也随之温暖。
  司徒笑等人瞧得又惊又怒,知道他体中阴毒,片刻间便将尽数被他逼出,众人咬牙切齿,不知黑袍妇人为何要来助他。片刻间铁中棠体内真气便已运行两个周天,面色立变红润,心中便立刻泛起惊异之情:“这些黑袍妇人为何要来助我?”
  但他还未曾说话,只听耳边有人缓缓道:“你不必惊异,也不必问我,今日后速至常春岛便知一切。”
  铁中棠翻身跃起,还想再问,但黑袍妇人们已端坐如石像,黑纱垂面,也瞧不见她们面色。
  “常春岛……常春岛……”这名字铁中棠隐隐约约,似曾听闻,却想不起究竟在人间何处,但他见了黑袍妇人神情,也不敢再问。转目望去,只见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顷。铁中棠怒喝一声:“风九幽,你瞧瞧能否伤得了我?”
  风九幽目光望向了他,果然一惊,铁中棠已横掠八尺,左手带消连引,右手如切似削,急地向他攻出两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损耗太巨,风九幽虽被铁中棠引开,他竟仍然无法力敌卓三娘一人。卓三娘身形闪电般飞旋四侧,倏忽来去,端的有如幽灵鬼魅,忽然笑道:“风九幽,你那力士死了么?”
  风九幽见铁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复原,心里又惊又疑,武功固是仍胜于铁中棠,但却不能取胜。此刻闻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动颜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来助我杀了这厮!”
  赤足汉暴应一声,挥动巨斧,扑了上来,风九幽阴恻恻笑道:“对付你也不值两人动手。”身子一闪,又去相助卓三娘夹击麻衣客。赤足汉巨斧泼风般舞动,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铁中棠。
  铁中棠又急又惊,颤声呼道:“幺叔……幺叔……你……你……”他纵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幺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汉宣花巨斧,却招招俱是杀手,铁中棠只要碰着一点,立时便将骨折肢断,哪里还有命在!这两人动手,铁中棠自然要吃大亏,司徒笑拍掌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当真好看煞人。”
  铁中棠更惊,更急,招式更乱,那边麻衣客情况却是比他更糟,十招中已还不出一招来。“紫心剑客”盛存孝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李洛阳父子虽然想来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无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这时,忽听那黑色垂帘中传出一阵轻柔甜笑的语声,缓缓道:“我未出来之前,谁敢动手?”这轻柔语声,似比震天霹雳还要骇人。
  风九幽、卓三娘,凌空一个翻身,倒退丈远,风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还不住手!”赤足汉一斧方自劈出,听得喝声,竟在半路硬生生顿住斧势,两膀若无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满厅之人,却无一人注意及此,数十道目光,一齐望着那黑色的垂帘,无人敢有半点声息。只有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那夫人真力已尽,又是那般模样,此刻虽在帘后发发话,却万万不会出来的。
  哪知黑色垂帘竟然一掀,帘中竟然缓步走出一个人来,只见她长袍曳地,宫鬓高堆,眼波转动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难画难描,神情间带的那种高贵清华之气,更是令人不敢仰视,单只“仪态万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众人一齐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终坐着的黑袍妇人,立刻一齐站起,铁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众人惊的是这位夫人闭关数十年,而今居然容颜不改,不见苍老,若非早已参破内家绝境,又怎能有术驻颜。
  铁中棠惊的却是这位夫人方才明明还是那般模样,此刻怎会变得如此,若说此乃上天奇迹,他实难信;若说此非上天奇迹,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够解释?他看了两眼,终于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听夫人柔声道:“卓三娘,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说会道,此刻竟是言语生涩,说了一句话,便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
  夫人又道:“风老四,你呢?”
  风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样葫芦,学卓三娘说上一句,哪知竟连“托夫人之福”五个字都说不出来。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谁动手,总不是你两人吧!”
  风九幽连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谅也不致如此鲁莽?”
  黑袍妇人道:“夫人说的是。”这些黑袍妇人语声虽然仍保持平平静静,但神情显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扫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们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说出半个“不”字,下面便是牙齿打颤之声,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动手,想必是我听错了。”
  众人一齐垂首,哪有人出声,只因众人既不能说“夫人没有听错,”更不敢说“夫人是听错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风老四与卓三娘多年不见,想必又练成几手绝技,是以今日想来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风老四他要来的,小妹本不知情。”
  风九幽大惊道:“你……你……”他惊怒之下,虽待辩白,怎奈急得满头青筋暴现,还是说不出话来。
  夫人轻叹道:“你们既来了,想必也不会空手回去;但你们想必也不愿和我动手,这怎么办呢?”
  众人不敢出声,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缓缓接道:“这样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儿铁中棠,陪你们过两招好么?”语声微顿,又自笑道:“我只传了他一日武功,想来他还不是你们敌手,你们手下留情才是。”
  众人一听铁中棠只学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这般身手,那真比点铁成金还要令人吃惊。夫人道:“中棠,你起来,陪前辈们过两招。”
  铁中棠依言站起,但觉全身活力充沛。他听得这位天仙般的夫人亲口唤他徒儿,实比学得任何惊人武功还要欢喜。
  风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师傅可想而知,我纵能打败徒弟,师傅出手时我岂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抚起肚子,大喝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说“要”,飞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骂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只听夫人笑道:“风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讨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这是说笑,小妹怎会与铁世弟动手。”
  她究竟要较风九幽强胜一筹,盈盈一福,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几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别了。”她虽然还能说话,但话一说完,身子已出门。黑袍妇人似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放下水灵光,无声无息走了。司徒笑等人也踉跄着奔出门去。突听风九幽声音远远呼唤着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暴应道:“在!”便待奔出。
  铁中棠大惊道:“幺叔,你等一等。”方自赶去,哪知赤足汉忽然回身一斧劈来,铁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汉已奔出门去,铁中棠身念师门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风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听夫人道:“中棠,你回来。”夫人口中这五字对铁中棠说来,实有无上威力,他脚步一顿,还是想回禀夫人一句后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这里,外面我去照顾。”
  铁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两人都留在这里……”一句话还未曾说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身子已软软倒了下去。
  麻衣客惊呼道:“娘,你……你怎样了?”
  铁中棠惊呼道:“夫人,你……你……”
  两人呼声混杂,一齐奔了上去,只见夫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口气不上不下停在喉间,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铁中棠、麻衣客不约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将真力源源不绝,逼人夫人体内。这两人内力加在一起,是何等惊人,夫人此时虽不能吸收,但过了半晌,面色还是稍见红润,睁开眼来,惨然一笑,继续着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渐渐回复,但我也知道这只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铁中棠心头恍然,麻衣客却听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什么神功?怎会失散?”但此时此刻,又怎问得出口来。
  夫人又道:“但你两人也不必伤心,上天令我死时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两人日后互相视为兄弟。”
  这两人一个是他血肉所化的亲生子,一个却是毕生武功之结晶;一人延续了她血脉,一人延续了她武功。铁中棠、麻衣客对望一眼,齐地黯然点头。
  夫人呼吸更是急促,道:“卓三娘、风老四暂时虽被我吓走,但这两人生性多疑,决不肯就此罢手,还是要再来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儿们还能抵挡。”
  夫人摇了摇头,惨笑道:“你两人此时还不是他两人敌手,千万不可拼命,我还要靠你两人传宗接代。”
  铁中棠、麻衣客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夫人道:“你两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图画,山穷水尽之处,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还……还有许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风九幽一心想知道,还有别人也……咳咳……你两人答应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天才能出来……咳咳,莫与风……动……动手……”不住咳嗽喘气,已是难以继续。
  此时此刻,铁中棠、麻衣客两人,纵有天大困难,纵然刀斧临头,也只有答应她的话,两人一齐黯然称是。
  夫人道:“我一生……纵……纵横,死前有……有所传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还有……还有……”
  铁中棠、麻衣客两人,一齐加紧逼送真气。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多说,你……你留意图画……莫忘了嫁衣……大旗门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实还未死……他骗过了你……却骗不过我……”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微笑。
  麻衣客大骇道:“爹爹……还未死?他在哪……”
  语声突然中断,张口结舌,目定口呆,忽然两人一齐大哭起来,原来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只见她容颜仍如生,眼帘已半阉,上天虽然夺去了她的生命,却未能夺去她的绝世容颜。
  铁中棠、麻衣客终非常人,虽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强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尸身。铁中棠却回身抱起水灵光。只见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终无人理睬,麻衣客暗叹一声,随手摸出一包伤药,抛在他身侧,道:“兄弟,跟我来。”铁中棠听得这“兄弟”两字,心头又是一阵怆然,但觉血脉奔腾,几乎不能把握,闭目停歇半晌,才能随后退去。两人关起石闸,过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绿水池边,方舟已在岸边,柔纱依旧飘荡,但舟中之人,却已远去。
  上了方舟,铁中棠将那神功秘册,仔细藏在怀中,两人一齐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图画。只见四面青山绿树,白云悠悠,画的似非人间,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树丛中,白云之下,蜿蜒流出。两人俱是聪明绝顶之人,深能体会“山穷水尽”四字之意,一齐沿着溪流瞧了过去,只见这溪流流过丛林,有亭翼然,绕亭而过,便是飞阁一角,又自亭台楼阁间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见,尽头处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苍墨,重重叠叠,白云飘渺山腰,杂树丛生足下。
  忽然间,重山叠岭间,又见溪流一现,便无真迹。两人对望一眼,知道这“山穷水尽”之意,便在此地。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机关枢纽,饶是两人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异之处,两人将方舟催动,紧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迹。
  铁中棠忽道:“这四壁山树,画得俱是生机盎然,只有这一曲溪水,却画得死死板板,毫无生趣,两下委实不称,竟似非一人之手笔。”
  麻衣客道:“你说的不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2#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6:58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四回 尽在不言中

  话未说完,突见铁中棠掬了捧池水,泼在那块石壁之上,石壁着水,那道溪流颜色突变,现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还有游鱼,这才似高手所画,而那山脚下画的一丛杂树,经水一泼,也突然隐去,却现出了一道金色门户,门上还画着两只铜环,环中还套有无数个圆圈。
  铁中棠大喜道:“难怪溪水看来那般死板,原来是另外有人在原画上加了层见水便显之颜料,秘密也就在此处了。”
  麻衣客叹道:“想不到你不但胆大包天,而且心细如发,看来秘门入口之枢纽,定在这两只铜环之下。”
  铁中棠道:“不错,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摇了摇头,铁中棠皱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灵光头上拔下一枝金钗,顺着铜环里的圆圈划动起来。但他划了半晌,仍无动静。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试试。”铁中棠依言划动,石壁间果然发出吱的一响。
  接着,那方画着门户的石壁,果然旋转而开,露出高约七尺的洞穴。两人大喜,再不迟疑,先后纵身而入。哪知石门自内一推,便又阖起,水渍干后,金门便又隐去,无论是谁,再也难看出丝毫痕迹。壁后一条秘道,虽窄不长,然后便是一间空广之石室,四下嵌着明珠,俱是龙眼般大小之无价之宝。
  铁中棠若在别处见到此等设置,必将十分惊奇,但他深知此间主人超凡绝俗,是以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见石室中央,停放着两具棺木,竟是紫铜所铸,被明珠映得闪闪发光,棺上所雕之花纹浮图,也清晰可见。但室中除了这两具紫铜棺外,便宛如人间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几榻,琴棋书画,各色俱备,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锦帐流苏,气象甚是堂皇富贵。那两具铜棺竟设在这般一间石室之中,显得更是奇诡幽秘。麻衣客移开棺盖,将他母亲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满无声之泪珠。
  铁中棠也拍醒水灵光,简略的说了经过。水灵光听得又惊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齐在棺前拜倒。这时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难计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算来约莫已过了一日,三人才觉得饥渴难忍,这才发觉洞中贮有黄精人参一类可以充饥之物,但食水却是难寻。三人正自忧虑,又在幔后寻得十数坛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贮,又可解渴,反比贮水方便。铁中棠干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两人俱是满心愁闷,正好以酒浇愁,不声不响,喝了起来。但水灵光喝了一杯,却已红生双颊。
  麻衣客道:“这酒后劲很大!”这一日来,三人俱是未曾开口,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但说完之后,又复默然。
  水灵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实难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两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过了许久,铁中棠忽道:“阁……大哥贵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铁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见他满面悲哀脸色铁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说。
  只见麻衣客朱藻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痛饮不止,突然举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显赫的名声,是么?”仰首痛饮三杯,突又掷杯大哭起来。
  铁中棠知他表面虽然乐观豁达,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暗道:“不如让他哭个痛快。”也不劝他。
  只听水灵光突然轻叹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总是哭出来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泪亦自流下面颊。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哈哈哈,好一个莫厌金杯酒!这阙醉妆词乃是五代残唐,蜀主王衍所写,此刻在他口中歌来,果然有一种帝王之豪气。
  水灵光轻轻道:“莫厌金杯酒……莫厌金杯酒……”举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甚浅,此刻已是醉态可掬。
  铁中棠想劝他,但转念一想:“我三人这般愁苦,能醉个几日岂非大妙。”朗声一笑,亦自痛饮起来。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说,此后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点头,好,喝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头的难受……哈哈哈,有何难受,再喝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首南唐后主之子夜词,在他口中歌来,更是愁肠百结,另有怀抱,令人闻之,亦觉满心萧索,难以自遣。
  水灵光又自叹息一声,道:“能哭能歌真名寸:,亦狂亦侠自风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铁中棠如此唤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纵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说话也可十分流畅。
  朱藻道:“唉,原来你只为他才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不,这声大哥是我自己心里唤出来的。”
  朱藻道:“原来你对我并非全是恶感?”
  水灵光道:“我早就觉得你人不错。”醉眼乜斜,一指铁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声渐渐消敛,又自痛饮几杯,大哭大歌道:“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鶫鸂还相趁!”他随口歌来,俱是名家之词,而且词意与心境贴切,显见非但武功高绝,而且是位通品。
  水灵光轻轻击节,道:“既怕相问,为何还要相问?”
  铁中棠见他竟真的对水灵光这般痴情,暗叹一声,突然动容道:“灵光妹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水灵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铁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说这话时,他自己心头又何尝不在暗叹造化弄人。要知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堂妹,是万万不能通婚的。
  水灵光更已大哭起来,道:“我不愿做你妹子,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灵光大声道:“为什么?”
  朱藻道:“你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灵光呆了一呆,轻叹道:“对了对了,这理由原来是一样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来越重,竟睡着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着远方,似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铁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转身去翻动桌上书册。这时铁中棠心中已有计较,决心要将水灵光与他拉拢,一来只因他不失豪侠本色,二来也好报他亡母深恩。铁中棠生性豁达,心念一决,心中纵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见桌上书册,俱是诗词典史一类,并无秘密可言。
  突见一册黄绢订成的薄本,夹在残唐时郑州进士和凝所刻的红叶词稿之间,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苏州许苏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写的俱是女子名姓与时地,再无他言。
  铁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见第二面上写着:
  “河朔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
  铁中棠身子一震,赶紧掩起书页藏在怀里,心房犹在不住震动,他想不出水柔颂名字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灵光瞧见。就在这时,石壁突然起了一阵阵震动,但声响并不巨大,接着,石室中又生出一种闷热之感。
  铁中棠双眉方皱,又听得朱藻道:“兄弟,你接着。”
  原来他也在翻书册,却发现一本乃母手抄之剑诀,当下远远抛给铁中棠,道:“此乃削香剑诀,你好生学吧!”
  铁中棠早已闻得武林中有种绝代剑术,名为“削香”,只是失传已久,却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见。他心头惊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剑术变招之快,当世无双,以你手腕之灵巧,学这剑术,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无心学剑了。”坐下又去饮酒,有时抚棺痛哭,有时纵酒高歌。水灵光虽不敢再醉,但也始终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铁中棠心怀大志,不愿虚度时日,竟真的咬紧牙关学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计算时日,纵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当下便欲离去,朱藻、水灵光亦无异言。直到这时,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觉对方已憔悴许多,于是一齐在棺前叩头,垂首而出。石门由内开启甚易,但铁中棠触手之处,只觉那本来冰冷的石质,此刻竟似有些温热,心头不禁一动。转瞬间门已开,三人相继跃出,突然一齐呆在地上。
  只见满池绿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踪影不见,池中却浮着些焦木。三人一眼瞧过,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赶出去一看,满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残灰,昔日繁华,早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屋支架,犹自耸立在凄凉西风里。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桥,只剩下一堆堆灰烬,花边、草上、柳下,千娇百媚的少女,更是风流云散。铁中棠想起自己来时此地的风光,端的是八面风光,人间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狱,人面不知去向,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悲怆,不觉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铁中棠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还怕他能躲一辈子不成,难受个什么?”仰天一笑,又道:“这些身外之物,烧了倒干净,何况,此境本是人建,珍宝也是人手积来,他能烧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铁中棠见他胸襟竟如此开阔洒脱,不禁对他更生好感,暗道:“灵光妹子若是能嫁得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忽然笑道:“小弟斗胆,要奉劝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说吧!”
  铁中棠道:“大哥你万般皆可佩,只是太风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我……”笑容一敛接道:“不见意中伊人来,只有纵酒学风流。”
  铁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时,便不再风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你为何如此问我?”
  铁中棠笑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当先出谷。谷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铁中棠忽将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无事,拜个什么?”
  铁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谢大哥收我这兄弟……”口中说话,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阵黯然,但瞬即笑道:“说得好,这两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却又为的什么?”
  铁中棠道:“小弟要请大哥至王屋山下,一处名唤‘再生草庐’的茅舍中.去会见一人,为小弟带封书信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封书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写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为何要拜?”
  铁中棠道:“小弟还求大哥也将此人当作兄弟一般,随时照料于他,但小弟却可担保,此人乃是个世间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间奇男子,你不说我也要交的。”
  铁中棠再拜道:“多谢大哥。”转身携起水灵光的纤手,道:“灵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应?”
  水灵光轻轻一叹,道:“无论你求我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就答应。”
  铁中棠暗叹一声,口中道:“我求你也随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对待朱大哥,也好生对待茅屋中人。”
  水灵光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既说出口,我就答应你,但……但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
  铁中棠强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灵光一字字缓缓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决不嫁于他人。”她语气坚决,但神色却极平静.显见这话地早已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只是此刻才说出口来。
  铁中棠变色道:“但……但你我……”
  水灵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为夫妇,我只恨苍天,也决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们走吧!”
  铁中棠见她如此神情说话,知道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叹,转首望去,只见朱藻负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边似叹非叹,若非豁达已圾之人,听得水灵光说出这番话来,神情怎能如此。铁中棠黯然叹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闲岁月,小弟却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说的,本非此话,只是到了唇边,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机,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铁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远赴王屋,你却又要去何处?”
  铁中棠道:“王屋之约,本是小弟必赴之约,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请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这急事,说不得的么?”
  铁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赶去王屋,与大哥、灵光妹子相见。”
  朱藻道:“你既不愿说,也罢,但我却信得过你,也不愿问你。”长身而起,道:“好,水灵光,咱们就走吧!”只见他大袖翻飞,当先而行,水灵光随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身影消失,水灵光一直未回头。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知道水灵光若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倒还好,她此刻竟不回头,显然心头悲痛已到极处。他心头暗自低语:“大哥、灵光,不是我不愿说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说出之后,你两人便不肯离我而去了。但愿你们两人今后幸福……我若能侥幸做好那两件事,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举手揉了揉眼睛,踏着漫天夕阳余晖,大步下山。
  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
  他幺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九幽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幺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
  那黑袍妇人出人意料,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舂岛,更是他急须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地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作了决定,无沦如何,先去常春岛。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只见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一个满面皱纹的年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见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咸味湿气。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崂山,到了即墨城。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
  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晌,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中缓缓走了过来,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只见黑袍妇人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袍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袍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的,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片刻间黑袍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
  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袍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只见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袍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现,当作恶意?”他不愿与这些黑袍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哪知那黑袍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袍妇人轻语道:“这里来。”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位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一批,又怎会认得我?”
  心中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袍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袍妇人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么?”语声甜美柔媚,令人闻之心荡。
  铁中棠失声惊呼道:“温黛黛!”
  那黑袍妇人道:“不错。”伸出春葱般纤纤玉手,揭下覆面黑纱,但见娇靥如花,眼波似水,却不是温黛黛是谁?
  铁中棠又惊又喜,道:“你……你怎会和她们在一起?”忽又大惊问道:“我那云三弟怎么样了?”
  温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叹道:“此事说来太长了,我只能简简单单地告诉你。”
  铁中棠道:“三弟他……他伤已好了么?”
  温黛黛道:“不但伤已好了,武功还精进许多。”
  铁中棠大喜道:“是……是谁救了他?”
  温黛黛道:“无色大师。”
  铁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门人?呀,三弟缘福,真是不浅,想不到他竟得蒙无色大师之青睐。”
  原来这少林无色大师,不但乃是当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但这位少林高僧坐关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几乎已无人见得着他,铁中棠闻他竟出手为云铮治伤,自是喜出望外。
  温黛黛道:“那日我千辛万苦,终于将他救出地道,便听你的话,将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铁中棠叹道:“少林寺门禁森严,我真想不出你是如何设法进去的,又怎会见到五色大师?”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进去的,总之我设法进去了,又设法见着了无色大师,请他为云铮疗伤。”
  铁中棠见她笑得甚是凄凉,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极是辛酸的经过,只因由少林寺门到方丈室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坦,其实却无殊千山万水般难以通过,但温黛黛似不愿说,铁中棠也不便再问,但他却想不到这段路途之辛酸与艰苦,除了温黛黛外,别人再也难以通过。
  原来那日温黛黛抱着云铮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见少林长老,却被迎门的知客僧拒于门外。温黛黛瞧得少林寺两扇山门又自紧闭,纵有天胆也不敢闯门而人,只有跪在门外,哀哭求告。但她跪了半夜,哭声已嘶,少林寺还是对她不加理睬。
  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声实在太大,百余年来,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访师学艺,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纳,何况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恶之徒,穷途末路中来求庇护,还有不少装着伤病求助,其实却是存心人寺卧底偷学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纳,清净佛门岂非变为藏污纳垢之地。是以少林寺这才立下戒条,若非有人引见,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侠义之士,谁也莫想入寺一步。温黛黛既无人引见,又非知名侠士,此番被拒于门外,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这时,只听风声微响,她身后不知何时,便已多了一个紫袍老人。这老人来时风声极是轻微,但身形却极是魁伟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只见他浓眉厉目,颔下一部紫红色长髯,瞧了温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语声也有如霹雳般震耳。温黛黛骤见其人,骤闻其声,心头不禁一震,但瞧他似无恶意,便将求助被拒之事说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见五色老和尚么?这个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礼酬谢。”
  温黛黛惶声道:“小女子虽然无长物,但还有些银两。”
  紫袍老人纵声笑道:“银子某家见得多了,就凭区区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岂非将某家看得太不值钱了。”
  温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别无他物可以相谢。”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拂袖走向山门。
  温黛黛瞧得云铮伤势越来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治,再迟便来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辈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谢某家之物来了?”
  温黛黛道:“不错。”
  紫袍老人目光一闪,大声道:“是什么?”
  温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错不错!某家若非要你说这句话,岂有功夫与你噜嗦?你虽说得迟些,总算聪明,毕竟说出了。”笑声突然一顿,厉声道:“但这话乃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某家可没有丝毫逼过你,你也莫要赖账。”
  温黛黛道:“你若带不进去又当怎的?”说这话时,面色平平静静,只是目光炽热,似是情仍热,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带不进去,某家输这脑袋给你。”
  温黛黛道:“但纵然带进去了,此刻还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还要陪这半死的小子几日。”
  温黛黛道:“不是几日,是几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厉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见过。好吧,给你四十日,四十日一过,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温黛黛道:“但心却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价钱?”
  温黛黛道:“拿你性命来换。”
  紫袍老人纵声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见到你。”
  温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见了也是白见。”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尤求于你咱;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
  温黛黛道:“温黛黛,温玉之温,黛绿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突然背转身子,大声道:“庙里叮有和尚么?活的出来一个!”雷般的语声,震得树上松针一根根落下。
  片刻间寺门便微启一线,侧身出来个灰袍僧人,神情似已被那喝声所惊,但仍沉着气合什道:“施主有何见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见无色。”
  那灰袍僧人听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又是一变,轩眉道:“掌教祖师,已有多年不见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纵不见别人,某家却是定要见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声,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问的么?”身形突然半转,双掌自袖中挥出,只听“砰”的一声暴响,山门边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掌震成两截,上半截带枝带叶,哗喇喇倒将下去。那灰袍僧人见了这等威势,目光中方自现出畏惧之色,一言不发,匆匆转身走了进去。
  温黛黛也瞧得舌矫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不亮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谅必还不会出来。”
  过了半晌,果见一个白须僧人走了出来,但探首瞧见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变。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还认得某家?”
  那白须僧人慧根合什道:“原来是前辈到了,贫僧这就去通报家师,想来家师万无不见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人。
  温黛黛久已知这慧根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见他竟也对紫袍老人如此畏惧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骇然。又过了半晌,紧闭的山门突然大开,七个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来,合什道:“掌教方丈有请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声,道:“老和尚架子越来越大了,竟不出来迎接某家……温黛黛,抱起人随我来。”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挡,任凭温黛黛抱着云铮,入了山门,两旁僧人雁列山门之内,香烟氤氲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肃然,双掌合什,动也不动,一眼望去,有如无数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气象庄严不可逼视。
  温黛黛偷眼一望,见到这等气派,当下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只见足下的道路由方砖变为青石,由青石变为细砂,又由细砂变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终来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闻得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檀香气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发不敢仰视。只听紫袍老人道:“无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帘已被佛香熏成黄金般颜色,一个沉稳之语声自帘内传出道:“故人远来请进相见。”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气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进去。”
  竹帘中道:“请恕老衲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来,某家只想问你一句话。”
  竹帘中道:“请问。”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帘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哪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数十年都未惊动到你我头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帘中默然半晌,方缓缓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问,岂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皱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机锋,某家不懂。”’竹帘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某家来也是白来,不来也是白不来,那件事发作也好,不发作也好。”
  竹帘中微笑道:“阿弥陀佛,檀越终于大彻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无旗,情即是仇,爱即是恨……某家说的可是么?”
  竹帘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数声,突然又道:“还有个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带来,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与某家无关……呔!去吧!”说到最后两字,突然抓起温黛黛、云铮两人,抛人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某家都找得到你。”
  温黛黛只听耳边风声一响,人已穿帘而过。她只当此番必定跌个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恰到好处。温黛黛心头方自一惊,人已稳稳站在地上,只听紫袍老人的大笑之声渐渐远去,瞬息间便已无声无息。
  方丈室中恭肃沉穆,无色大师宝相庄严。温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无色大师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温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温黛黛,他是大旗门下弟子云铮。”
  无色大师听得“大旗门”这三字,须眉微微一动,沉声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两人是否原来不认得他?”
  温黛黛暗奇忖道:“这位大师未出门,怎会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会知道我本不认得他?”心中虽惊诧,口中却将寺门外之事说了,不敢隐瞒。
  无色大师捋须长叹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会将大旗门下人送来治疗……天意,天意!”
  温黛黛越听越奇,却又不敢询问。
  无色大师道:“好!贫僧为他治伤,你去吧!”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这少林神僧竟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觉又惊又喜,但听他要自己离去,不禁惶声道:“但小女子……”
  无色大师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应了他,便种一因,必有一果,需得你自己去了结,别人管不得。”
  温黛黛流泪道:“小女子既答应了他,自当自去了结,小女子只求大师让小女子在此多留几日,守着他伤势痊愈。”
  无色大师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间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个时辰。”
  温黛黛伏地道:“多谢大师。”
  五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只听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
  温黛黛道:“但自始自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铮,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
  温黛黛闭目不答,惟见泪珠潸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艰辛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
  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见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洁,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见不着他了?”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远去了。”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3#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7:31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五回 各怀异心

  原来她夜宿柴房,日间到院中半个时辰,有时根本见不着云铮,纵然见着,云铮也不理她。温黛黛眼泪暗流,只得忍住,半个时辰一过,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闷无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约摸二十日,竟将一房粗柴,根根劈为细枝,一双纤纤玉手,却已生满粗茧。她日渐憔悴,云铮精神却日渐焕发,面色也日渐红润,瞧他练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进。
  而云铮虽不理睬,温黛黛却不肯放弃这半个时辰,日日痴守在旁,瞧着云铮红润的脸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欢喜,但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她平生虽常以虚情假意,骗过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却又不知怎的,竟无法,也不愿流露出来。
  这一日她苦等到黄昏容她入院之时,用清水拢了拢头发,抱着另一个希望进到院中,只望云铮今日对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后,竟突然发觉云铮已走了。
  她又惊又骇,又恐又怨,不顾一切,冲人方丈室中。无色大师似乎早巳知她来意,沉声道:“你来了么,好好,且坐下来,听贫僧说几句话。”
  温黛黛见到五色大师,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泪。无色大师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温黛黛流泪道:“他……他为何不对我说一说?”
  无色大师轻叹道:“他走时老衲也曾问他,可要见你一面,他也曾考虑许久,却终于决定还是不见的好。”
  温黛黛道:“他……他为何如此忍心?”
  无色大师缓缓道:“无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无情。只是万物众生,俱都有情,是以众生苦恼。”
  温黛黛痛哭道:“大师慈悲,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五色大师叹道:“常春岛。老衲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温黛黛道:“常春岛在哪里?”
  五色大师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寻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头,半途便会……”突然动颜一笑,道:“何处是地头,何处不是地头,咄,老衲又着相了。”双掌合十,口念佛号。
  温黛黛道:“大师要他去常春岛,为了何事?”
  五色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缓缓阉起眼帘,不再开口。
  温黛黛知道再问亦是枉然,垂首一礼,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门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门,那小门已“砰”的紧紧关上。这道门多日来总是虚掩,如今却关得严丝合缝,温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实是难如登天,心下不觉更是凄凉萧索,踏着荒山乱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道溪流旁,温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饮。此刻夕阳满天,流水如金,映着她如花容貌,但夕阳转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温黛黛犹自临溪自伤,不禁凄然自语道:“人生又何尝不正如这流水一般,光彩转瞬即逝,我为何还要活在世上?难道真要等着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满心萧索,这时荒山共夜色苍暝,晚风伴流水呜咽,更使她生机渺然,仰天一叹,便待自去寻个了断。
  忽然间,只听身后一人缓缓道:“你真的要死么?”语声冷漠已至极点,温黛黛转身瞧去,顿觉一阵寒意由脚底直冲上来,原来她身后不及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卓立着一条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动之外,由头到脚,再不见有丝毫动弹,似是方自地中出现,又似亘古以来便已站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见她。
  温黛黛悚然忖道:“这……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转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当下壮起胆子,大声道:“不错,我要死了,你待怎样?”
  那黑衣女子阴凄凄道:“你年纪轻轻,口里说要去寻死,只怕不过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又不想死了。”
  温黛黛道:“这人生有何意思,我为何还想活着?”
  黑衣女子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伤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爱的人对不起你,将你抛下了不管?”
  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来管!”双手掩面,放足狂奔起来。
  哪知她方自奔出数步,突见那幽灵似的黑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挡在她面前,温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女子缓缓道:“我也是个伤心人,我也想死,你既决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温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试试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见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讥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给你看。”当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黄泉路上,还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随我来。”拉起温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温黛黛只觉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无这般冰凉,掌心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道,带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随她狂奔,脚尖都几乎沾不着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纱,在风中不住飞舞,整个身子都似御风而行一般,温黛黛虽是决心想死,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见前路山势更是险峻,两旁岩石嵯峨,有时下临绝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时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驻足道:“到了,就是这里。”
  夜色之中,温黛黛只见自己此刻存身之处,乃是绝壑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个寻死之处……”忽然间有许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身子不觉轻轻颤抖……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还来得及。”
  温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狰狞面容,云铮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声道:“我为何回去?”
  闭起眼睛,纵身跃下。身子方一悬空,头脑立觉一阵晕眩,耳边似乎听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错,是……”下面的话还未听到,便觉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怀抱中。
  温黛黛又惊又骇,又是奇怪,过了半晌,才敢睁开眼来,只见六个同样装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头顶上不及十丈高处。原来这“绝壑”自上看下,虽是黑黝黝见不到底,却只是因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发觉这绝壑深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妇人道:“你可受惊了?”语声虽极为冷漠,但显见已有些关怀之意。
  温黛黛挣扎着落地,怒道:“我已决心求死,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戏弄我这苦命的人?”
  那黑袍妇人叹道:“正因你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才要如此。”
  温黛黛道:“为什么?”
  黑袍妇人道:“因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决心求死,还算不得真正命苦。”
  温黛黛道:“所以你们便要试试我,是么?但你们……”
  黑袍妇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们都已死过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们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
  温黛黛心头一寒,转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袍妇人冷冷道:“你已死过一次,还想活么?”
  温黛黛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后退两步,道:“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为何要我加入你们?”
  黑袍妇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抱不平,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这段经过,温黛黛已说得较为详细,只听得铁中棠惊心动魄,听到这里,忍不住叹道:“难怪她们行事说话那般冷漠,原来她们人虽未死,心却早都死了……后来呢?你可曾……”
  温黛黛接口叹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们。自此我也身着黑袍,面蒙黑纱。我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但她什1却不许我问她们任何话,只说:“我的心既已死了,还管那么多事作甚?还问什么?”我只得跟着她们走,路上只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们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这里。”
  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她们此刻要去哪里?”
  温黛黛叹道:“回去……若不是车子里有两个奇怪的病人,我们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远再见不着你。”
  铁中棠微微——笑,道:“你们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见你,却不知路途走法。”
  温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铁中棠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却知你们要回常春岛。”
  温黛黛心头一震,道:“常春岛……原来是常春岛。”她忽然想起云铮要去之处亦是常春岛,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见她神情,奇道:“你莫非还不知常春岛这名字?”
  温黛黛凄然道:“她们只说回家,始终未说家在何处。我有时甚至以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铁中棠默然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总……”
  突听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箫笛之声,温黛黛面色大变,道:“她们已在催我回去了。”
  铁中棠急忙道:“我跟着去可使得?”
  温黛黛皱眉沉默半晌,叹道:“好吧!但我们要在前面一间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会启程,到时你再来吧,只是行藏须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们发觉,就不好了。”话未说完,人已去远。
  铁中棠无意间遇着温黛黛,知道了许多事故,这其中虽然不乏令人伤心之事,但究竟欢乐多于悲苦。尤其是闻得云铮不但已经伤愈,而且又得当代第一高僧无色大师之亲炙,此事更令铁中棠满心欢喜。他暗道:“此刻距离四更还早,我为何不去小饮数杯,也算替三弟祝贺。”当下放开脚步,向方才那酒铺走去。这时街道两旁人群已散,店铺中却还有人在谈论着圣女圣迹,铁中棠远远瞧见那酒铺招牌,脚步更是加紧。
  突然间,他眼角瞥见两条极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铁中棠却已看清这两条人影一个正是沈杏白,还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铮。这两人他都极为熟悉,那是万无看错之理,但这两人怎会把臂而行,显得颇为亲热,却是铁中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惊又骇,顿住脚步,脑海中思潮闪电般转动:“他两人怎会走到一处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语,骗得我三弟相信了他,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想到云铮性情之热诚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奸猾,沈杏白纵然蒙面将云铮卖了,云铮也未必知道。一念至此,铁中棠掌心不觉流满冷汗,抚额暗忖:“天幸我竟不迟不早,撞见了他们,总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必已直闯而入,但铁中棠思虑周详,知道云铮对他误会极深,他若是闯了进去,云铮非但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说不定立时便要向他翻脸也未可知。虽在如此为难的情况之下,但铁中棠脑筋仍是动得极快,突然闪身掠入了一条暗巷中,在角落里寻着个无聊穷汉,道:“你可愿意发笔小财么?”
  那穷汉正自穷得发霉,闻言自然大喜,跃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无论干什么,爷台只管吩咐。”
  铁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脱下这套衣服。”
  片刻之后,铁中棠穿着那穷汉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半串制钱,自暗巷中走出。他虽不精易容之术,但学人神情,却是惟妙惟肖。但见他也斜着眼睛,左手伸在右胁下抓抓摸摸,一步一个呵欠,走人了酒铺,“叮”的一声,将半串钱都掼在柜台上,嗄声道:“掌柜的,给咱来一文钱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经意一扫云铮与沈杏白,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大模大样坐下,活脱脱是那副有了半串钱便浑身发痒的穷汉模样。
  那掌柜的生怕钱上还有虱子似的,用两根手指将钱拾了起来,皱着眉摇了摇头,喃喃道:“天生的穷命,连六文钱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样,只会要酒,哼,还要好酒!怎的天下的穷光蛋,都是这种臭脾气……小二,先给穷爷来两角好酒。”铁中棠听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终是不敢面对云铮与沈杏白两人,背着身子坐定。只听那沈杏白不住劝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铮的马屁。过了半晌,云铮忽然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常春岛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实说,这不是好玩的。”
  又听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来骗大哥。”
  云铮道:“唉,你这人的确不错,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恶徒。”
  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的又提到那姓铁的了?那种恶徒、淫贼,提起来岂非败了你酒兴。”
  云铮大声道:“不错,来,我自罚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连声叹息,于是沈杏白又连连劝酒。
  铁中棠听得只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云铮也不知常春岛途径,在路上东问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却在无意间撞着了他,便以常春岛为饵将他钓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于他,又显见不敢套他秘密,却不知到底有何阴谋?”他一心要当着云铮将这阴谋揭破,当下更是不动声色。
  只听沈杏白东扯西拉,聊了半天,虽然言不及义,但此人口才确是绝佳,连铁中棠都不禁听得入神。突听沈杏白语锋一变,轻声道:“其实这常春岛究竟该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
  云铮变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戏弄于我?”
  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着急,小弟虽不清楚,却可将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岛。”
  云铮道:“如何送法?”
  沈杏白道:“大哥今日只管放心喝酒,到了明日,去到海边,小弟寻得几个经常往来常春岛的船户,只要借一帆顺风,后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岛了。”
  云铮笑道:“好兄弟,再干一杯。”
  铁中棠暗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虽已精进,性情却仍如此暴躁鲁莽,竟如此容易相信这恶贼的话。”他深知海边绝无一家船户经常来往常春岛,怎奈此刻又不便当面揭破,只有在暗中空自着急。喝酒时时间过得真快,酒座渐散,夜已颇深,云铮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账,将他扶了出去。
  铁中棠又惊又急,暗道:“三弟怎的如此大意,居然喝醉!沈杏白若在此时暗算于他,岂非神不知鬼不觉?”当下远远跟在沈杏自身后,哪敢离开一步。
  他此刻虽可将沈杏白制住,救回云铮,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还有同党,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阴谋,是以迟迟未曾出手,只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极多,无论何时,只要沈杏白稍有加害云铮之意,他再出手也不迟,只是他一双眼神,却不敢有片刻离开云铮。
  这时街道已十分静寂,沈杏白扶着云铮走到长街尽头,突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几眼。铁中棠连忙闪身避人阴影中。就在此时,突有一阵阵急骤之车马声,白街头左面一条路上传了过来。沈杏白目光一闪,撮口轻哨了一声。哨声未了,已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急驰而至。赶车的丝鞭微扬,健马长嘶,大车方自停下,沈杏白已带着云铮跃入,赶车的丝鞭再扬,车马又复向前奔驰,一切动作配合得当真紧凑已极,绝对没有浪费丝毫时间,显见沈杏白行事之周密,无论有无跟踪,都先已防备好了。换了别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里还能追上。
  但铁中棠一听见车马声,便知车马来得必与沈杏白有关,是以早在车马还未到达时,身形已自展动。
  车马停下,沈杏白跃入,铁中棠也纵身攀上了车厢之后,他双手方自得力之处抓紧,车马已奔驰向前。车辚马嘶,征尘滚滚,车厢中突然传出一阵低沉之人语,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车厢之中。铁中棠忙以耳朵贴住车壁,凝神听去,只听那语声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一点都未着痕迹。”
  听了这一句,铁中棠已知说话的人竟是寒枫堡主冷一枫。此人多时未闻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地现身,显见大有图谋。铁中棠心念方一动,冷一枫已接着道:“你暗中弃了黑星天,投靠老夫,足见你目光明确,选择得当。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亏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爷子栽培。”
  冷一枫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屡出,似黑星天那样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龙套,哪里能成大事?”
  那时梨园中“跑龙套”一词方自通用,极为新颖,冷一枫想是觉得自己名词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数声。沈杏白也陪着笑了几声,道:“老爷子说的是,不但他们不成,就连风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绝世?”
  冷一枫笑骂道:“小孩子不要乱拍马屁。嘿嘿,只要你老实卖力,老夫何尝不能将那神功传授于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虽骂,心里其实得意,赶紧又道:“晚辈只要能学着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满意足了。”
  冷一枫正是被他马屁拍得受用已极,大笑道:“好,好,好,你连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谢你老人家。”
  这番话只听得铁中棠更是惊奇意外。沈杏白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伙,而且还在暗中与之对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沈杏白竟又背叛了他师傅,投向冷一枫,以沈杏白之精明阴险,冷一枫这方的势力,若非已远胜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会投向他?而黑星天等人有风九幽为之撑腰,力量已大是不弱,冷一枫居然还较他们为强,此事岂非更是奇怪。
  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枫真的身怀什么绝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显露……不对不对,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纵较黑、白等人较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更绝对比不上风九幽。那么沈杏白又为何要弃强投弱?……哦,是了,冷一枫背后,必定也有个极厉害的人物撑腰,却不知此人是谁?……”他心念数转,便已将情况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决不致距离事实太远。
  车马片刻不停,向前奔驰,铁中棠提了口气,附在车后调息,气达四梢,顿觉心头一片莹澈,身子轻如无物。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时,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车马后,而似卧在柔软的云层中,丝毫不觉疲累。车马不停,直奔了三个多时辰,天上星辰已渐渐疏落,两匹健马,嘴角已流出浓浓的白沫。
  铁中棠知道此刻已过了他与别人所约的时间,但他为了云铮的安全,只好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再说。
  突听冷一枫叱道:“停车!”车马停住后,冷一枫又道:“沈杏白,你在这里守住姓云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枫道:“等我走后,你再拍开他的穴道,将他稳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涂,怎会知道被人点过穴道?弟子只要三言两语,包管将他制得服服贴贴。”
  冷一枫道:“好,你留意我烟花火号,只要烟花一起,你便带着姓云的赶去,不起烟花,不得下车走动。”
  沈杏白道:“是!”
  铁中棠身子一缩,藏人车底,只见一双足自车上踏下,穿着多耳麻鞋,打着赤足,看来甚是古怪。这双脚下来后,便再无别人下车。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这就是冷一枫?怎的如此打扮?”他自地上拾起几块石子,挥手弹向马腹,两匹马负痛之下,突然扬蹄长嘶,蠢动了起来。
  沈杏白在车厢中问道:“怎么回事?”
  赶车的道:“这两匹马想是疯了,不妨事的。”
  说话间铁中棠早巳乘着这一阵惊乱,一溜烟窜了出来,暗笑道:“幸好沈杏白听话,不敢下车走动,却方便了我。”
  只见前面一条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宽袍,头上乌簪高髻,脚下赤足芒鞋,手里提着个竹篓,铁中棠见此人竟是个道士,更是惊诧,不知是自己听错了人的口音,还是冷一枫竟已出家做了道士。他不敢走得太近,远远跟在这道士身后,只见这人脚步轻健,奔行极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铁中棠此刻已是何等内力,他虽然还未练得绝好轻功身法,但真气运行,自然身轻,不急不缓跟在道人身后,又奔行了约摸盏茶时分,风中已传来海涛声,夜色中也可见到海上渔火。海上渔人艰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鱼,此时点点渔火,将一片碧海点缀得瑰丽无方,令人见之目眩神迷。那麻衣道人脚步不停,走到海边,铁中棠也毫不迟疑跟了过去。只因他知道云铮此时绝无危险,是以放心跟来。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悬有两红一绿三盏灯的大船,那船距离海岸还有两丈远近,道人提气纵身,一跃而上。
  船板轻轻一响,舱里立刻有人道:“什么人?”
  那道人道:“冷一枫。”
  铁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枫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若是换了别人,必当冷一枫因为两个女儿都已离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但铁中棠却深知冷一枫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联想到冷一枫身后撑腰的厉害人物,必是个道士,是以他才会出家。只见舱门开了一线,灯火射出,冷一枫立刻闪身而人。
  铁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时能否不发声音,是以迟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边,静静调息半晌,终于飞身跃了过去。
  只因他若是潜水而过,身子必将湿透,必然留下水迹,反不如一跃而上来得安全,而他跃上船舷,竟然一无声息,也无人惊觉,轻功显然比冷一枫高出许多。铁中棠虽然松了口气,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枫这种功夫,也不过与黑星天在伯仲之间,但他说话口气却那般托大,岂非怪事?”
  冷一枫平日若是喜欢自吹自擂之人,铁中棠此刻便不会奇怪,但冷一枫素来阴沉,铁中棠才觉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舱四周本无藏身之处,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横亘在船舱顶上,帆底竿边,挂着一盘粗大的绳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阴影,也恰好挡住了他身子,若非极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旁走过,也不会发觉他藏在那里。
  铁中棠身子只要向前一凑,便可自船舱短檐下一排气窗的空隙中,将舱里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舱中早已摆起一桌酒筵,冷一枫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双星与司徒笑、盛大娘母子。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浓眉紧紧皱在一处,司徒笑等人却是满面虚情假意,频向冷一枫劝酒。冷一枫面色较昔日更是深沉,丝毫不形喜怒。铁中棠瞧得清楚,但见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在灯光下看来,显得好生怕人。
  冷一枫道:“各位果然守信,准时在此相候于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约之柬,怎敢有误?”
  冷一枫冷冰冰笑了笑,道:“好说好说……各位可知道我邀请各位在此相候,为的是什么?”
  司徒笑举着筷笑道:“冷兄远来,先用些酒菜点点心腹,再说正事也不迟!”挟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枫面前碗里。
  哪知冷一枫却一手推开了,冷冷道:“我近来已不食人间烟火,自家带得有下酒物,不劳你费心。”提起那竹篓,放在面前。
  黑星天诡笑道:“不知冷兄带的是什么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这份口福也分一杯尝么?”他说的虽然客气,但言词间显然带着讥讽之意。
  冷一枫哈哈一笑,道:“自然有的。”揭开盖子,自竹篓中提起一条五色斑斓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黑星天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连人带椅跌到地上。只见那花蛇被冷一枫提在手里,虽已有气无力,仍在蠕蠕而动。黑星天胸口直犯恶心,几乎连隔夜酒菜都吐出来。
  冷一枫阴侧侧笑道:“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请莫要客气,只管用吧,请……请……”将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群相变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土,却仍只有强笑道:“小……小弟无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枫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左手一拧,将蛇头活生生拧了下来,泡在酒杯里,右手提着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蝉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脱壳而出。冷一枫仰着脖子,竟将那一尺多长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众人瞧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只听冷一枫连连道:“不错,美味……”窗外的铁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见盛大娘长身而起,飞也似的奔出舱外。铁中棠心里一惊,只当盛大娘已发现了自己行藏。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舱,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她究竟是女流之辈,瞧见别人生吃活蛇,那恶心再也忍耐不住。直到冷一枫将一条蛇吃得千干净净,盛大娘才敢回座。
  冷一枫直作未曾瞧见,行所无事地抹了抹嘴唇,干笑道:“我已用过了点心,咱们不妨谈谈正事了。”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瞧了白星武一眼。
  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头可吃得么?”
  冷一枫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举起酒杯,连蛇头带血酒倒入口里,咬得“格吱格吱”作响,有如吃蚕豆一般。
  铁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枫近来必定是学来了一种诡异的外门毒功,平日便以各种毒物增长自身毒性,是以练得脸上也发出黑气,这种功夫当真是邪门得很,却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席上五个人,瞧见冷一枫如此吃相,有四个侧过了脸,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动。
  冷一枫狞笑道:“蛇头是否吃得,白兄现在总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
  话未说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篓里,还……还有什么?”他直到此刻,犹未会过神来,说话也说不清楚。
  冷一枫诡笑道:“怎么?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么?”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问问。”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好,问问就问问。”虽在仰天大笑,面上却无一丝笑容,铁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来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枫未必瞧见,铁中棠却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时间,不教冷一枫想起正事。”他本当冷一枫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见冷一枫的神情,便知冷一枫心里也必定早已有数,铁中棠在一旁见他们勾心斗角,大起内哄,暗中不觉大是得意。
  只见冷一枫仰首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着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枫笑声一顿,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冷一枫目光在他们面上冷冰冰扫了一遍,突然问道:“各位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说到正事?”
  司徒笑干笑道:“小弟们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怎会有故意拖延时间之心?”
  冷一枫狞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枫走南闯北数十年,大小身经数百战,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将我当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变,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们对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说话?”
  冷一枫笑声突顿,拍案道:“不如此说话,却该怎样说话?寒枫堡窖藏的万两黄金,莫非不是你们盗去的么?”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么黄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们可曾瞧见冷兄的黄金?”
  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齐摇头道:“什么黄金?”他们虽也想学司徒笑的神情语气,但终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觉得非但不似,而且令人只觉有些可笑。
  冷一枫缓缓道:“有群不开眼的贼子,乘我不在堡中,偷去了堡中万两黄金,我只当是各位所为……”
  司徒笑干笑道:“冷兄必定是误会了。”
  冷一枫故意皱眉道:“若不是各位,却是谁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义,禽兽不如,见不得人的无耻小贼不成?”
  始终木然呆坐的“紫心剑客”盛存孝,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骂了,那黄金是我盛存孝取来用了。”
  盛大娘变色道:“孝儿,你……你疯了么?”
  冷一枫却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为,但却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别人主谋,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
  盛存孝沉声道:“全是我一人所为,自应一人担当。”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盗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错。”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霍然长身而起,缓缓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只见他掌心颜色乌黑,双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阵目力几乎难见的淡淡黑气。
  众人一见,便知他已将这双手掌,练得内含剧毒,盛存孝虽然昂然不惧,盛大娘已变色道:“慢来!”
  冷一枫侧目笑道:“怎样?莫非还有你一份么?”
  盛大娘嘶声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们眼见我儿子挺身而出,还好意思坐在那里么?”
  窗外的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盛大娘对别人虽然狠毒,对自己的儿子却的确不错,唉,这也是她儿子委实太好了。”
  只见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个个干笑道:“盛大娘着急什么,咱们迟早还不是要对冷兄说的。”
  冷一枫哈哈道:“原来你们也不愧是男子汉。”言下之意,自是骂别人却不是男子汉了。
  司徒笑道:“咱们未经允许,便取了冷兄黄金,只因咱们知道,若是说出理由,冷兄一定会答应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们心想冷兄反正是会答应的,先拿后拿岂非一样?”
  白星武道:“是以咱们就先拿了。”
  冷一枫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啊可笑,想不到三位对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还要了解!”笑声又顿,厉声道:“是什么理由?且说来听听。”
  司徒笑干“咳”一声,道:“数十年来,大旗门虽屡次向我五家寻仇,但屡次都是大败而返,这原因为了什么,冷兄可知道?”
  冷一枫道:“自是咱们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败了。”
  司徒笑嘿嘿干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实冷兄必也知道,咱们五家的武功,实比不上大旗门的。”
  冷一枫道:“这话也不错,尤其是咱们五家,多的是贪生怕死之徒,怎比得上人家那种剽悍勇敢之气。”
  司徒笑只作未闻,接道:“弱能胜强,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门重出之后,小弟遵先父遗命,开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遗书,才知道其中究竟……说到此点,冷兄必然要奇怪,为何五福连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遗书叙述其中原因,别人家却没有……”
  冷一枫冷冷道:“不错,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虽惟冷兄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连盟,却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枫冷笑道:“你说得太客气了,各位什么事都将我冷一枫蒙在鼓里,这便是惟我马首是瞻么?”
  司徒笑只作不闻,接口道:“昔日五福连盟一切退敌之行动,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划,是以事后自由先父留下遗书,而先父这封书,却命小弟要等到大旗重来后方能开拆,里面便说的是如何退敌之计。”
  黑星天叹道:“司徒前辈行事之周密小心,当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别人知道此中的隐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遗书,又定要大旗重来之日才能开拆,这一切为的只是避免事机不密,泄漏出去。”他生怕冷一枫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处,是以故意叹着气说了出来。
  哪知冷一枫笑道:“咱们的退敌之计,为何要如此保守隐秘,难道这些妙计都是见不得人的么?”
  司徒笑却答得更妙,只听他长叹道:“不瞒冷兄说,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敌之计,委实有些见不得人的。”
  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无异将冷一枫的祖宗也算了进去,冷一枫却无法发怒,只因“见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说出的。
  铁中棠暗中听得不觉好笑,却又不禁惊奇:“想不到他五家屡次胜得大旗门,竟非武功取胜,却不知又用了什么奸计?”当下自是听得更是留意。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7:39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六回 重重隐秘

  只听司徒笑笑道:“原来我五家数代以来,每逢大旗门寻仇之时,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来,大旗门既将仇恨看得那般严重,不顾性命地报复,大旗门传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强,而我五家平日与别人却又极少来往,武林中想必不会有人来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
  “但天下事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门派中人,专门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此一门派中人,不但行踪诡异,武功绝高,而且代代相传,非但如此,只要大旗门一来我五家寻仇,我五家随时都可去求他们相助,从来不会遭受拒绝,最难得的是此一门派中人,行事从来不肯居功求名,派出来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门下弟子群中。
  “数十年来,每一次大旗门前来寻仇之时,俱是此一门派中人,将之击退的,莫说武林中无人得知此中隐秘,便是大旗门人,也只当击退他们的人,必是我五家之弟子,因此将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许多,是以大旗门此番重来,见到我五家全力迎击,便立刻退走。”司徒笑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方自微顿。
  冷一枫道:“如此说来,那日大旗门若不退走,一番血战下来,我五家莫非便要全军覆没不成?”
  司徒笑道:“说来虽惭愧,但事实却的确是如此。”长叹一声,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连我五家在武林中的声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门派中之弟子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将此事保守隐秘,虽然亲如子侄,但不到紧要关头,也不愿泄漏,而此一门派中人,事先懵然而来,功成懵然而去,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风。”
  黑星天忽也说道:“此事说来实是有些见不得人,但虽然见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说是谁?”
  冷一枫“哼”了一声,算做答复。
  司徒笑道:“先父之遗书之中,并将此一门派的联络之处详细叙出,要小弟前去访寻于他。但此一门派虽不居功求名,却最是贪利,若要求他们出手,必须先以万两黄金作为敬礼。”
  冷一枫道:“所以你就算计了我的黄金,去送给他们。”
  司徒笑叹道:“小弟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实是情非得已,还请冷兄见谅,何况……”苦笑一声,接道:“何况冷兄那时并未在堡中,小弟要告知冷兄,也无地可寻冷兄之侠驾。”
  黑星天嗄声道:“而当时事已急不待缓,我等情急商议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来冷兄反正不会吝惜区区黄金的。”
  冷一枫嘿嘿笑道:“各位未免将冷一枫说得太慷慨了,其实冷某也和各位一样,是最最吝惜黄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我且问你,当时既已急不待缓,各位为何不将自家的黄金送去,反来盗用老夫的?”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这……这……”
  司徒笑连忙接道:“小弟们实是没有黄金可送。”
  冷一枫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说盛家堡积无余财,老夫还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实手面太大,当真可说是仗义疏财,挥手千金,盛大娘家业再大,也被他连送带借花得差不多,但……”仰天冷笑一声,接道:“但若说良马万头的落日马场,生意鼎盛的天武镖局也穷得那般模样,嘿嘿,实是令人难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家业看来虽好,其实……”
  冷一枫厉声道:“莫要说了,老夫平生最见不得哭穷。”
  司徒笑神色不变,道:“冷兄若能体谅,那是再好不过。”
  冷一枫道:“我再问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大,你等事后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赖,竟想胡乱混过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存孝沉不住气,只怕你等到此刻还不肯承认。”
  司徒笑道:“这……这……”他虽然千灵百巧,能言善辩,但此刻也被冷一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冷一枫道:“你既无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第一,你说那神秘门派,这一代的主脑之人,便是那名列‘碧海赋中’的‘风梭’风九幽。第二,你们盗了我万两黄金,前去求他相助时,他并未亲自出马,只派了他门下两个弟子,随你而去。第三,那人名唤苏环,平日喜做少年秀士打扮,白命潇洒风流,将你们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气说了三点,司徒笑等人已是微微变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灵便,嘿嘿,哈哈,当真教小弟们佩服。”虽然敞声大笑,那笑声却是难听已极。
  冷一枫“哼”了一声,接道:“你等见风九幽未曾亲出,心中本极失望,但见了那苏环露了两手武功,实是超凡绝俗,又不禁暗中窃喜,只道此番就凭苏环一人,就足够要大旗门的好看!哪知苏环未与大旗门正式交手,便先已败在铁匠村一个无名少女的手下,而且败得现眼已极。于是又着了慌,这时苏环便只有自拍胸脯,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师傅风九幽请出山来。他此话果然不是吹嘘,风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这时那大旗门的赤足莽汉,不知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实是太过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镖局的镖客发现,你等也随即得到这消息,正在商议该如何对付,哪知风九幽听了,单身匹马,便把他擒了回来,而且更以‘九幽阴功,摄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铁铮铮的汉子,变做了奴隶,无条件地服从风九幽之令。想是你们对风九幽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环去请他师傅出山之时,你等曾在无意中擒住了水灵光,想以水灵光要挟铁中棠听命于你。眼见铁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却有个武功绝高的麻衣客闯了出来,将你等一齐赶走,带回了水灵光。于是你等便将此事告诉了风九幽,风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却一直未曾对你等说出。只因他对那麻衣客亦有所图谋,明为你等做事,暗中却可为己,只恨那时你们谁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发出帖子,你们恰巧也有一份。风九幽大喜之下,便带着你们浩浩荡荡闯了去,你们只当凭风九幽的武功,自是无往不利,又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风九幽武功虽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在那里你们总算开了眼界,瞧见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闪电’卓三娘等,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人物。尤其是那些自命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行事更令你们莫测高深。你们见到卓三娘、风九幽这些角色,都对她们有些畏惧,自更不敢去招惹她们,眼睁睁瞧着她们救了铁中棠,也无可奈何。
  “而铁中棠武功进境之速,更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们手下败将,但那日竟将你们五人,全都打得狼狈不堪。崂山那一役的结果是,卓三娘与风九幽被骇走,苏环死在那里,尸骨无存,鬼母姐妹与她门下全都被黑衣圣女们带回常春岛,而你们走的自然更是狼狈。但你们见到铁中棠等人还在山上,便还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风九幽竟又回到崂山,他这次似在暗中约了帮手,是以有恃无恐,大骂叫阵。哪知夜帝之后,夜帝之子,以及铁中棠、水灵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风九幽骂的话,他们根本未曾听见。你们遍寻不着,只有放一把火,将那天宫般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宫里的珠宝,却被你们早已偷走了。
  “这事你们将风九幽都瞒在鼓里,自更不肯给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宝。你们偷盗老夫的黄金时,本想事后再告诉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无话可说。但得到这批珠宝后,你们便立刻变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们自先要将那批黄金归还。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赖,一心想蒙混过去,却不知老夫早将一切事都知道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
  他滔滔不绝说到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说的这话,可有一字虚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听得阵青阵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不出一个字来。
  冷一枫竟将这绝大的隐秘,一口气全部揭穿,有如当时眼见一般,那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舱外的铁中棠,听完了这一番话,更几乎自藏身处跌了下来。
  司徒笑所叙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数十年来,大旗门屡战屡败,竟非武功不敌五福连盟,而是败在风九幽那一门派中人手下,这实在是个惊人的隐秘,可怜大旗门竟生生被骗了数十年。
  铁中棠虽觉悲愤交集,莫可名状,却又不禁窃窃欢喜,只因这许多惊人的隐秘,竟被他在无意中听得。冷一枫说的那一番话,经过之事,铁中棠虽然大多在场,却也从未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尤其是赤足汉之被擒,九子鬼母师徒之走向,风九幽之为何要与大旗门作对,崂山夜帝宫之被焚……这些更都是他情愿牺牲一切代价去换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枫毫无代价地告诉了他。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真是应该感激冷一枫,也该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诉冷一枫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贴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这许多隐秘。此刻铁中棠心中惟一惊疑之事,只是不知风九幽暗中所约的帮手是谁,此人武功之高绝,却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只听黑星天颤声道:“这……这些事是谁告……告诉你的?”
  冷一枫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声道:“黑兄不必问了,此中隐情,是谁告诉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还不知道。”
  黑星天变色道:“是谁?”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还有谁!”
  黑星天大怒道:“原来是这……”瞧了冷一枫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说得好,小弟们正不知该如何向冷兄措词,却不知这孩子竟善体为师之意,先将此事告诉冷兄了。哈哈,好……”司徒笑心思灵敏,固是胜人一筹,但黑星天面色之转变,也是快得骇人。
  冷一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莫非当真将冷一枫视为三岁童子么?”
  黑星天恼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当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过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让你一筹。”
  冷一枫神色不变,冷冷道:“不让又怎样?”
  司徒笑缓缓接口道:“黑兄此话倒也说得不错,否则……哈哈,十只拳头怎会怕了双手?”
  冷一枫狂笑道:“好个十只拳头……”
  只见一条黑衣大汉,垂首捧人一坛酒来,走过冷一枫身侧时,冷一枫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汉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一个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颤抖起来,“砰”的一声,他手捧之酒坛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大汉乃是天武镖局的镖伙,黑星天见他如此慌张,霍然长身而起,怒道:“该死的奴才,还不扫干净,再……”那大汉缓缓转过身子,灯光下面目竟已变为紫黑颜色,眉目也已扭曲在一处,那模样实是狰狞可怖。
  黑星天大骇道:“你……你怎样了?”
  那大汉满头汗珠进落,却只是说出了一个字。只见他手指着冷一枫,嘶声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伟的身躯,竟成了一团。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枫掌上剧毒。
  而冷一枫方才只不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竟能使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在眨眼间毒发而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气再也发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枫开口,抢先道:“此事既已瞒不过冷兄,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与冷兄商量为是。”
  他对方才黑星天翻脸,司徒笑示威,冷一枫毒掌伤人……这种种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这些事全都未发生过一般,而且说得言词恳切,态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与冷一枫开诚布公地谈话一般。
  铁中棠瞧在眼里,暗叹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可怕,但却无一不是奸恶已极之人,那当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只听冷一枫道:“阁下早就该与冷某开诚布公地谈谈了,却等到此刻才说话,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对他这冷嘲之言,似是一个字也未听见,自管接道:“那万两黄金,咱们自是该还给冷兄的,但望冷兄体谅大局,莫对小弟生了嫌弃之心。咱们还是该精诚合作,与风老前辈携手共灭大旗门……”他先以还金打动冷一枫,再以大旗门引起冷一枫敌忾之心,这番话果真说得厉害已极。
  哪知冷一枫却冷笑道:“那万两黄金,身外之物,老夫纵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与风九幽携手,却是万万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枫道:“风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枫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风老前辈为助,声势向上倍增,却不知冷兄不愿与他携手,是为了何故?”
  冷一枫缓缓道:“大旗门与五福联盟两派之事,表面看来,虽然简单,其实内情之复杂,却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说来,莫非此事除了风老前辈之外,还另有他人牵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枫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牵涉之人,还俱都是久已退隐世外,咱们仅在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们名姓的高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已将铁中棠一颗心又悬空提了起来,白星武等人,更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司徒笑轻笑道:“此事居然还有隐秘,连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却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闻其详。”
  冷一枫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连忙接道:“小弟们都在洗耳恭听,但请冷兄道来。”提起酒壶,为冷一枫斟了杯酒。
  冷一枫举杯一饮而尽,道:“司徒前辈有书信遗留给司徒笑,先父又何尝没有书信遗交给我?”
  司徒笑变色脱口道:“那信中说的是什么?”
  冷一枫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获那封遗书虽然内藏隐秘,但先父的遗书所叙隐秘却是更多……”说到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变为煞白,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的了?”
  冷一枫身子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也无暇答话,伸手自那竹篓中抓出条蝎子,活生生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直将这一条蝎子吃得干干净净,冷一枫方自舒了口气,神情渐渐平定,面容也恢复了那种诡异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这光景,己知冷一枫必是因为求功心急,不顾利害地练这种邪魔功夫,功夫虽练成,但他经络血脉之中,也满含剧毒,时时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击,去克制血脉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种毒物,体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虽将越来越毒,但下次毒性发作便越是剧烈,发作的时间也越快,于是他服食毒物,势必要更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实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况当真与饮鸩止渴一般无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枫呀冷一枫,我此刻纵然畏惧于你,但终有一日,要眼见你死在你自家所练的毒掌之下。”
  只见冷一枫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遗书之中,开明宗义,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风九幽那一门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们之力,便永远休想灭去大旗门,大旗门不灭,我们世代子孙,终是后患无穷,是以要绝后患,便须去求另一异人,千万寻不得风九幽。”
  只听耳边有人道:“为什么?”
  冷一枫道:“这原因牵涉甚广,其中最大关键,便是常春岛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风九幽那一门派之不敢灭去……”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之神色。
  而方才那“为什么”三字,亦似绝非这五人说的。
  冷一枫大惊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视的方向,正是铁中棠隐身在外之处。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启行。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讷讷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急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只听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可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气,仰望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竞已发觉了自己行藏。哪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矸”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足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只见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壮,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折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高精尖,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人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扫,手摇折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已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咯咯的响,当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听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家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屁活,小心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只听风九幽怪笑道:“你凭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下看来实是诡异可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直拍风九幽肩头。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见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众人知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中竟带出种腥臭之气。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异,冷一枫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呔,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招。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征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间便将丧生掌下。哪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只要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枫死命。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极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黑的鬼手。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定。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
  “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无具名,只画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见风九幽阴狠的面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人飧毒大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不是要宰我?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飧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巳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时投入飧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挥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罪恕罪。”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么?”
  紫衫少年笑道:“阁下还要怎样?小可无不从命。”
  风九幽狞笑道:“你偷听的秘密太多,偷看的也太多,咱们要先割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摇折扇,面带微笑,似是听得颇为有趣,生像风九幽所说的人,并不是他。
  风九幽又道:“但你听的,看的,已全都记在心里,咱家还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嘘了口气,笑道:“是极是极,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来,岂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叹道:“在下既未练得五毒掌,又无救命的书信,阁下要动手,在下看来只有认命了。”
  风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机,咱们不妨让你死得痛快些……”双臂一振,骨节山响,便待向紫衫少年扑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风九幽身子一顿,道:“你莫非还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紧,只怕又有人要令阁下惨呼惨叫九九八十一天,在下岂非罪孽深重?”原来他眼尖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书信,铁中棠见他笑谈生死,举重若轻,心中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风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来再说。”食、中两指如钩,成双龙抢珠之势,直取紫衫少年双目。
  紫衫少年仍是面带微笑,神色不动,眼见风九幽那两根又瘦又轻的手指,已将触及他眼帘。
  突然间,只听门外有人道:“风老四,给我住手。”
  语声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发麻。风九幽双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结,动也不会动了。
  只见一个长髯垂胸,满身紫袍的老人,自门外缓缓走人,身材虽是高大威猛,但行动却是无声无息。舱中这么多双眼睛,竟无一人知道这老人是何时来到门外,更无一人知道他是自何处来的。紫袍老人手捋长须,神情中竟似带着帝王般尊贵威严之气,缓缓道:“老四,你可是要为兄绝子绝孙么?”
  风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儿子性命,岂非要我绝子绝孙?”
  风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骇然道:“原来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满假笑,道:“小弟只不过见令郎身上有些灰尘,想替他掸一掸。”那只本来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为人拍起灰来。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谢多谢。”竟真的让他将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紫袍老人大步走过去,在冷一枫原来坐的上席坐厂下来,却瞧也未瞧冷一枫一眼,沉声道:“小子,过来。”
  紫衫少年这才走过来,阴笑道:“你老人家来得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还未被人气死,自然来得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来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换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两份杯筷。”接着一指盛存孝:“你将那讨人厌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枫:“坐在这里,陪老夫喝酒。”他呼来喝去,霎时间便将舱中五个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将这五个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视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惟震于这老人之威势,不敢发作,但叫这些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做这些奴仆之事,实是有所不能。
  风九幽突然顿足大骂道:“你们聋了么?我大哥说的话都敢不听,莫非想咱家割下你的脑袋。”
  司徒笑一声不响,提起丁酒壶,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热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为何杀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杀我容易,令我为奴却是难于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当未曾觉察、哪知紫袍老人却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这老人竟然如此侠气,怔了半晌,突然走过去搬起尸身,自窗门抛入河中。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着他,见他本来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自动做了,不觉捋须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这两个“好”字,盛存孝便终身受用不尽。
  冷一枫突然阴恻恻一笑,道:“前辈令我相伴饮酒,实是荣幸之至,在下这里有些下酒物倒还新鲜,在下也不敢自珍,清前辈随意用些吧!”他对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怀恨在心,此刻竟将那竹篓打开,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将这些新鲜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5#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7:48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七回 多情亦多恨

  紫袍老人接过竹篓,瞧也不瞧,突然反手一扣,竟硬生生将那装满了毒物的竹篓扣在冷一枫头上。这手势简单已极,看去也并不甚快,冷一枫却偏偏躲他不开,狂吼一声,连人带椅跌倒在地。
  风九幽拍掌大笑道:“冷一枫呀冷一枫,你这岂非自讨苦吃?我惹不起你那老毒物师傅,却有人惹得起的。”
  冷一枫阴沉老辣,方才骤然大惊,不免惊吼出声,此刻却是一声不响,将竹篓自头上缓缓褪了下来,篓里已有两个火红色的蝎子、一只蜘蛛叮住了他的脸。冷一枫不动声色,一只只抓了下来,抛在地上。他体内所含之毒,早已比那些蝎子、蜘蛛厉害得多,这些蝎子、蜘蛛非但毒不死他,反被他毒得半死不活,一抛到地上,便动也不能动了。众人方才还在好笑,此刻又不禁骇然。
  紫袍老人拍案道:“好毒物,当真与飧毒那老头子一般无二,难怪敢在人前这般猖狂。”
  冷一枫冷冷道:“五毒偃身,如蛆附骨,含恨必报,不死不休,但望阁下你今后多加小心了。”
  这几句话说得冰冰冷冷,众人听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直冒上来。紫袍老人捋须狂笑道:“你敢情是想报仇么?”
  冷一枫道:“阁下最好此刻便将冷某杀了。”
  紫袍老人怒道:“你还不配老夫动手,要复仇叫你师傅来……”突然变色而起,凝神倾听了半晌,面露喜色,大声道:“来了,来了……喂,小子,等的人来了,你还不快走?”
  紫衫少年道:“儿子又不认得那姓温的姑娘,爹爹若不带路,叫儿子到哪里找她去?”
  铁中棠心念一闪:“姓温的姑娘?莫不是温黛黛?”
  只见紫袍老人顿足道:“孽障,真是烦人……”冲着冷一枫大喝一声:“老夫要事在身,无暇与你噜嗦。”袍袖一拂,烛火飘摇,转眼就瞧不见了。
  冷一枫冷笑道:“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风九幽道:“人家父子都已走了,你说给谁听?”
  冷一枫狞笑道:“走了?哼哼,走不了的。”
  风九幽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冷一枫道:“谁?”
  风九幽大笑道:“可笑你连他都不认得,雷鞭落……”
  冷一枫变色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风九幽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众人这才知道,这老人竟是雷鞭,都不禁悚然动容。
  铁中棠也不禁暗惊忖道:“难怪这老人如此气派……”心念一转:“他等的若真是温黛黛,这倒是怪了。”他真想赶去瞧瞧,怎奈这边的事也一样令他动心。
  只见冷一枫呆了半晌,突又咯咯笑道:“雷鞭!哼哼!雷鞭又如何?雷鞭也未见能在常春岛来去自如。”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能在常春岛来去自如不成?”
  冷一枫道:“我若不能,也不说了。”
  风九幽仰天大笑道:“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冷一枫道:“你若不信,在下只有告辞了。”
  哪知他还未站起身来,风九幽已喝道:“且慢。”
  冷一枫道:“干什么?”
  风九幽咯咯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何办法可到常春岛去,也不妨说来让大家听听。”
  冷一枫“哼”了一声,道:“冷某知道各位必须去常春岛一行,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是以好心好意前来,要想指点各位一条明路,哪知各位却又不信,看来冷某所用之心机,全都是白费了。”
  风九幽眼睛一瞪,拍案道:“谁不信?”伸手一指黑星天,道:“好小子!是你敢不信么?”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我……我……信,信。”
  风九幽喝道:“司徒笑,可是你不信?”
  司徒笑含笑道:“谁也没有在下这么信的了。”
  风九幽转过脸来,满面都是笑容,道:“你瞧,人人都相信的,有谁不信,风某第一个宰了他。”
  冷一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好笑!确是好笑!”
  风九幽道:“等冷兄笑过了再说也不迟。”
  他若有求于人,那人纵然百般嘲骂于他,他也行若无事,等到那人没有用了,他一刀砍下那人的头,也不会眨眨眼睛。
  冷一枫纵然阴沉,但遇见脸皮这么厚的“武林前辈”,倒也无计可施,道:“要我说出亦无不可,但却无此容易。”
  风九幽笑道:“冷兄有何条件?只管说出便是。”脸孔一板,喝道:“黑星天,还不替冷大侠倒杯热热的酒来。”
  黑星天只得忍住气,倒了杯酒送上。冷一枫道:“阁下为何前倨而后恭?”
  黑星天道:“嗯……咳咳……”
  冷一枫哈哈大笑,持杯在手,缓缓道:“冷某带了个人来,只要有此人随行,不但立可直入常春岛,而且还可大模大样回来。”
  风九幽似是喜得心痒难搔,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人当真是个活宝,他在哪里?请冷兄千万将他带来。”话未说完,已自长身而起。
  冷一枫道:“我将他藏得妥当得很,你找不着的。”
  风九幽干笑着坐下,干笑着道:“冷兄若不带来,谁敢去找?但……此人究竟是谁?先说来听听总可以吧!”
  冷一枫道:“大旗弟子云铮。”
  风九幽呆了一呆,突然拊掌笑道:“妙极!妙极!”
  冷一枫道:“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有他同行,去到那常春岛,实比取了道张天师护身符还要妥当。”
  风九幽大笑道:“不错,此人确是道护身符。想那日后纵然心狠,见了他也要投鼠忌器……不对不对,该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越想越觉自己话说得对,不觉越笑越是得意。
  但除他之外,谁也笑不出来,人人都在心中奇怪:“为何云铮有这么大用处,竟能做护身符?”这奇怪之心,自以铁中棠为最,他听了众人之言,虽已知道“大旗门”与“常春岛”必有关连,但“大旗门”连年亡命塞外,常春岛却远在海隅,两下可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这关系是从何来的?实是令人费解。何况风九幽说了,常春岛主人见了云铮,便要投鼠忌器,不敢伤害风九幽等人,显见得两下关系还极为密切。
  铁中棠这一夜里,虽然听得了不少昔日梦想不到的秘密,但听了之后,却比不听还要糊涂。他心念纷乱,左思右想,风九幽与冷一枫又说了几句话,他却一个字也未曾听入耳里。
  突听风九幽纵声怪笑,道:“条件都可依你,总该将云铮带来了吧?”铁中棠这才知道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已谈妥。
  冷一枫道:“阁下武林前辈,说出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风九幽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快!快!”
  冷一枫咯咯笑道:“要那云铮前来,举手之劳而已。”手掌微扬,一道惨绿色的烟火,穿窗而出,直冲云霄。
  火光一闪而灭,众人睁眼瞧着舱门,但过了盏茶时分,舱门外连人影也没有出现半个。
  风九幽已大是不耐,皱眉道:“怎的了?”
  冷一枫干笑道:“快了……快了。”又过了半晌,他自己面上也现出不耐之色,站起身子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只是在胡乱吹嘘?”
  冷一枫也不答话,再等片刻,冷一枫方自变色道:“不好,事必有变,待我出去瞧瞧。”纵身掠出。
  风九幽冷笑道:“要溜?那可不成,风四太爷今日跟定了你。”如影随形,跟在冷一枫身后。
  铁中棠也不禁大是着急。他深知沈杏白精明能干,绝对不致误事,此番必是情势有变,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却是难说得很。只见风九幽、冷一枫、司徒笑等人,一个接着一个,掠上河岸。这其间几人轻功之高下,一眼便可判出,除了风九幽外,身法最轻便的,便是冷一枫。盛存孝剑法沉稳,武功虽然扎实,但轻功却非其长,纵身一跃,几乎达不到岸上。
  铁中棠只等众人俱都上得岸了,方自悄悄跟去。他自忖轻功虽然及不上风九幽,却已相差无多。
  这时风中竟隐隐传来一阵叱咤之声,还夹杂着女子的轻喝,不但风九幽等人听到,铁中棠也听得清清楚楚。冷一枫脚步立刻加快,十余个起落,便已瞧见一团人影,围在方才他乘来的马车旁。紫袍老人雷鞭父子,身形最是触目,还有六七个黑衣蒙面的妇人,幽灵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方才昏迷不醒的云铮,已下得车来,而看守云铮的沈杏白,此刻竟已直挺挺跪在云铮面前。
  情势一变,竟变到如此地步,实是大出冷一枫意料。风九幽显然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冷一枫道:“谁知道。”
  风九幽道:“你上去查探查探,我回船上等你。”
  冷一枫冷笑道:“你过去瞧瞧,我回船上等你。”
  两人谁也不敢上前,都待转身溜之大吉,忽然,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既已来了,且莫要回去。”
  这老人不但生似背后生了眼睛,耳力之灵,更是骇人听闻。风九幽、冷一枫对望一眼,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只见云铮戟指大骂沈杏白,直将沈杏白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喃喃道:“小人只是奉命而行。”
  云铮怒道:“我以兄弟待你,你纵然奉命而行,也不该如此。若非这些夫人赶来,岂非便要送命在你手上?”
  原来沈杏白等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住,下车来瞧瞧动静。他只道如此深夜,决不会有人发现他踪迹。这时温黛黛与黑衣圣女恰巧走过,温黛黛早已深知沈杏白之奸狡,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便知他必有诡谋。沈杏白见到黑衣圣女们的身形,吓得软了半截,赶忙钻回车里,只望黑衣圣女们已忘记了他是谁。
  但他做梦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也变成黑衣圣女之一,方自关起车门,车门便被打开,被人一把抓了出来。温黛黛瞧见云铮,亦是吃了一惊,当下解开了云铮的穴道。云铮宿酒已醒,也未想到,出手救他的黑衣蒙面女子,会是温黛黛,下车大骂沈杏白。这时雷鞭父子已听到动静,飞掠而来。温黛黛瞧见这紫袍老人,也吓得不敢声张。几重巧合,便造成了此刻这微妙复杂的局面。
  这时曙色将临,已可辨人面目。冷一枫生怕云铮发现自己,动也不动地站在风九幽身后。他怕的倒非云铮,而是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司徒笑更是不敢露面,躲在冷一枫身后,黑星天躲在司徒笑身后,白星武躲在黑星天身后。
  盛大娘喃喃骂道:“没用的东西。”但她站在白星武身后,亦是动也不动。盛存孝长叹一声,背转身子,似是不愿再瞧这些人的丑态。云铮纵是朝这面瞧过来,也只能瞧见风九幽一人,何况此刻正是怒愤填膺,眼里除了沈杏白一个人外,谁也瞧不见的。
  温黛黛眼见自己梦寐中人便在眼前,却不能上前相认,心里当真是爱恨交进,又惊又喜。
  雷鞭老人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骂完了么?”
  云铮眼睛一瞪,道:“关你何事?”
  雷鞭老人道:“孺子如此无礼,可知老夫是谁?”
  云铮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谁也不怕。”
  司徒笑等人见他竟敢对雷鞭老人如此顶撞,心下都不觉暗喜,只道他这番必定有苦头吃了。哪知雷鞭之生性,见着有骨气的少年,最是欢喜,竟然不怒而笑,道:“大旗门下,骨头果然都硬得很。”
  云铮道:“你知道就好。”
  雷鞭笑道:“但老夫只是要与救你的这几位夫人说话,你若还未骂完,老夫也不妨等上一等。”
  云铮瞧了那黑衣妇人们一眼,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在此说话,我到别处去骂无妨。”他也与盛存孝一样,是个服软不服硬的脾气。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向黑衣妇人们微一抱拳,笑道:“日后夫人近来可好么?”
  站在中央之黑衣妇人道:“连阁下身子都还如此硬朗,日后夫人福丰,自然也康健得很。”
  雷鞭老人笑道:“有理,有理……温黛黛在哪里?”
  他突然问出温黛黛的名字,一群人中倒有大半吃了一惊。云铮方待将沈杏白抱走,此刻也霍然顿住身子。
  黑衣妇人却仍冷冷道:“谁是温黛黛?”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们休想瞒过老夫,温黛黛一出少林寺,便失去踪影,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怎会寻找不着?”
  黑衣妇人道:“那也说不定。”
  雷鞭老人一手捋须,微微笑道:“温黛黛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宁愿割下头来,与你相赌。”
  黑衣妇人道:“阁下若要割下自己的头,我等也无法拦阻。。”
  雷鞭老人笑声一顿,怒道:“你还不承认,难道要老夫……”
  黑衣妇人冷冷截口道:“阁下若定要说温黛黛已跟随我等,不妨指出谁是温黛黛来,否则……哼哼!”
  另一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错了人,他日与日后相见之时,只怕有些不便。”语声冷漠,竟与先前之人相差无几。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定眼望去,只见七个黑衣妇人站在对面,自顶至踵,都被黑衣紧紧裹住。七个人不但装束一样,连身材高矮都几乎完全相同。
  只听最左一人道:“我是温黛黛么?”身旁一人立刻跟着道:“我是温黛黛么?”这七人一个连一个说将下去,连语声都无差别。七人若不动弹,谁也无法瞧出她们有何差异之处。
  雷鞭老人一生中,遇见的棘手之事,也不知有多少,却也未如此刻这般为难过,竟是呆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这时铁中棠已绕了个圈子,隐身在那辆马车之后。
  他虽然确知这七个黑衣妇人中,必有一个是温黛黛,但要他指出谁是温黛黛来,亦是有所不能。不但是他,连云铮与司徒笑,也是一样分辨不出。只听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认不出,就请莫再无理取闹。”
  雷鞭老人又急又怒,道:“这……这……”
  沈杏白突然一个翻身,扑到他面前,大呼道:“小人若能指出谁是温黛黛,前辈又当如何?”
  雷鞭老人喝道:“老夫都认不出,你这臭小子反倒认得出?好!你若认得出,老夫便作主今日放过你。”
  沈杏白道:“真的?”
  雷鞭老人一脚踢了过去,将他踢得连滚两滚,口中怒骂道:“什么真的假的,老夫说的话,一千匹马也追不回来。”
  沈杏白虽然挨了一脚,神情却大是欢喜,道:“小人并非目光比你老人家敏锐,只是温黛黛方才在小人面前露了马脚。”
  雷鞭老人道:“什么马脚牛脚,快说出便是。”
  沈杏白道:“除了温黛黛外,谁也不会认得小人,更不会认得云……云大侠,但方才有位黑衣夫人,瞧见小人和云大侠时,却脱口喝出了小人与云大侠的名字,小人那时便已猜出这位夫人是谁了。”
  雷鞭老人道:“你那时纵然猜到,此刻也未必分辨得出。”
  沈杏白笑道:“但小人那时便已乘着那位夫人拉出小人时,在她手上留了些记号,她当时也未觉察……”
  说到这里,右面第二个黑衣人情不自禁,悄悄将手往衣袖里一缩,沈杏白眼内瞥见,霍然反身,大叫道:“就是她!”
  呼声未了,雷鞭老人已闪电般掠到那黑衣妇人面前,厉叱道:“就是你!温黛黛,你还想逃么?”
  那黑衣妇人身子一阵颤抖。
  沈杏白哈哈大笑道:“温黛黛,谁教你将手缩在衣袖里,其实你手上哪有什么记号。”
  铁中棠又是惊奇,又是感叹。惊奇的是不知这老人为何要寻温黛黛,感叹的是这沈杏白的确饶富心计。只见那黑衣妇人顿了顿足,大声道:“你认出我也好,认不出也好,反正我死了也不跟着你。”她反手抹下面幕,露出那虽然美丽,但却憔悴的容颜。云铮见了这面容,身子竟不由自主,为之一震。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既已认出了你,你便得跟我走。”
  中央那黑衣妇人忽然冷冷道:“为什么?”
  雷鞭老人道:“她与老夫已有约定。”
  黑衣妇人截口道:“她已死过一次,任何约定都可不必遵守。”冷笑一声又道:“只因人既死了,任何事都无法做了。”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不错,既入日后座下,必定死过一次。但她纵然死了,这件事也可做的。”
  黑衣妇人道:“凭什么?”
  雷鞭老人道:“只因她与老夫约定之事,乃是将身子交给老夫,却未言明死活,这身子不论死活,老夫都要定了。”
  这一着确是厉害非常,黑衣妇人们立刻无话可说,只因惟有这件事,死人确是一样可做的。
  温黛黛目光四望,两行清泪,夺目而出。
  云铮突然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厉声道:“瞧你也是个武林前辈,怎的欺凌弱女?别人不管,云某却是要管的。”
  温黛黛身子一震,双目中露出惊喜之情,云铮竟仍然对她如此关切,她纵然真的死了,也是甘心。
  雷鞭老人瞪眼瞧着云铮,瞪了半晌,突然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你,老夫先前竟未认出。”
  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没有认出?你胡言乱语什么?”
  雷鞭老人道:“老夫救了你性命,你怎能对老夫如此无礼?”他此刻方自认出,云铮便是自己送入少林寺的少年。
  云铮却更是茫然不解,道:“你几曾救了我性命。”
  雷鞭老人道:“若非老夫,你怎进得了少林寺?”
  云铮又惊又疑,道:“但……但她……”
  雷鞭老人道:“她便是为了要救你,才将身子交给老夫。傻小子,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么?”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数步,呆在当地。
  雷鞭老人招手道:“小子,过来。”那紫衫少年满面苦笑,走上前去。
  雷鞭老人道:“站到温姑娘身旁去。”
  紫衫少年连连咳嗽,站了过去。温黛黛痴痴地瞧着云铮,别的事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雷鞭老人瞧瞧他儿子,又瞧瞧温黛黛,捋须大笑道:“好!好!当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女的既漂亮又聪明,男的也不差,将来为老夫生个孙子,哈哈……哈哈!当真妙极……妙极……”
  温黛黛这才回过神来,诧声道:“什么?孙子?”
  雷鞭老人道:“你与我儿子生下来的,自是我的孙子,嫡亲的孙子。”他似是生怕别人不懂,解释得详详细细。
  温黛黛更是大感意外,道:“你……你原来要我与你儿子……”
  雷鞭老人满面俱是得意之情,道:“老夫一生纵横,孙子若是不佳,岂非一大憾事,是以老夫一心要找个好媳妇……”仰天大笑数声,接着:“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你。老夫阅人无数,深知笨女人生笨儿子,聪明女子生聪明儿子,此乃千古不变之理。如今老夫有了你这般聪明美貌的媳妇,好孙子也眼看便可到手了……诺诺,你瞧,我儿子少年英俊,文武全才,与你正是天生一对。”这老人自说自话,越说越是得意,那紫衫少年却是满面苦笑,咳嗽也咳得更是厉害了。
  风九幽咯咯笑道:“妙极!妙极!当真妙极!温姑娘,还不跪下叩头,亲亲热热的叫一声老爷子。”
  云铮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道:“放屁!”
  雷鞭老人道:“傻小子,站开些。”
  云铮道:“温黛黛是我的,岂能再嫁你这臭儿子?”他也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只是冲口便已说出,温黛黛听在耳里,几乎喜欢得晕倒在地。
  雷鞭老人浓眉怒轩,厉喝道:“傻小子,你不知老夫是谁,对老夫无礼倒也罢了,岂能骂老夫的儿子?”
  云铮道:“骂了又怎样?”
  雷鞭老人大怒道:“小子,快去教训教训这呆鸟。”原来他“小子”上若没有加别的字,便是唤他儿子。
  紫衫少年苦笑道:“但……但……”
  雷鞭老人喝道:“但什么?莫非你要做个不孝之子?还不快去……念在这傻小子还有把硬骨头,莫伤他性命就是。”
  紫衫少年叹了口气,道:“好……”
  哪知云铮出手一向快得骇人,不等他话说出,便已一拳击出。风九幽怪笑道:“好小子,怎会是少林拳?”
  一句话说完,云铮已攻出五拳之多,风九幽道:“贤侄,你瞧这傻小子真打,还不揍他?揍他。”
  中央那黑衣妇人乘着此时,附在温黛黛耳边,悄声道:“我等缠住这老头子,你也走吧!”
  温黛黛垂首道:“到……到哪里去?”
  黑衣妇人取出一个铜哨塞入她手里,道:“到海边一吹,自有船接你。到了常春岛,就不必再怕任何人了。”语声方了,微一招手,六个黑衣妇人身形齐展,只一闪已将雷鞭老人团团围住,身法当真快如行云流水。
  雷鞭老人怒道:“你六人要怎样?”
  黑衣妇人道:“要教你脱身不得。”六人身形旋转不停,突有一人拍出一掌,直打老人肩头。
  雷鞭老人大喝道:“闪开!老夫素来不愿与妇人交手。”
  黑衣妇人道:“不交手也得交手。”六人连环出掌,配合之佳妙,掌式之奇幻,什么话也形容不出。
  雷鞭老人虽是当世之雄,但陷身在此阵之中,空白暴跳如雷,一时间也休想冲出去。
  温黛黛脚步已开始移动,一双眼睛却再也离不开云铮。只见云铮拳势有如狂风暴雨般,攻向那紫衫少年,那紫衫少年似已无力还击,又似根本无心与他动手。温黛黛纵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方待狠心转过身子,眼角动处,突然瞧见风九幽正瞧着她诡笑,同时,她也瞧见风九幽身后的冷一枫、司徒笑,她心头一凛:“我此刻一走,岂非正好落入他们掌握?”她宁可被雷鞭老人所擒,也不愿被这些人沾着一根手指,当下又顿住脚步,当真是进退维谷。
  突听紫衫少年悄声道:“这马车是空的。”
  温黛黛心中一动,云铮却大喝道:“空的又怎样?”
  紫衫少年一面闪避他的拳势,一面压低声音道:“空的便可坐人,人坐上去便可逃走。”
  云铮道:“你休想逃走。”
  紫衫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温黛黛却已赶了过来,悄声道:“他是要你坐上马车走呀!”
  云铮拳势仍是丝毫不停,怒道:“我为何要逃走?”
  紫衫少年叹口气道:“你总可带着温姑娘走吧?”
  云铮这才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紫衫少年叹道:“傻小子!真是傻小子!你两人逃走,我替你们挡住追兵,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
  云铮道:“哼!你焉有如此好心?”
  紫衫少年着急道:“你当温黛黛是天仙,我却未见瞧得上她呀。但你若还不走,我便真要娶她做老婆了。”
  云铮纵然再傻,此刻也能体会出这少年的一片好心了,心下不觉甚是感激,口中却犹自喝道:“傻小子,你……”
  紫衫少年道:“好,我是傻小子,好了吧,可以上车了吧?”温黛黛忍不住“噗哧”一声,悄然掠入了车厢。
  云铮终于住手,道:“但……”紫衫少年不等他再说话,突然手掌一伸,不知怎的一来,已扣住了云铮脉门,将他推上了马车,口中轻呼一声,手指轻弹马腹,健马长嘶一声,扬蹄奔出。马车一走,车后的铁中棠便无法藏身。他此时此刻,怎能露面,只有攀在车厢上,跟着马车走了。
  健马方自长嘶,紫衫少年已掠到风九幽、冷一枫等人身前,张开双手,笑道:“各位可认得在下么?”
  风九幽道:“认得……莫放那马车走……”袍袖一拂,便待追出,黑、白双星、司徒笑亦自举步。
  哪知紫衫少年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身子飘飘摇摇,始终挡住了风九幽的去路,眼睛却瞪着司徒笑等人沉声道:“各位还未答复在下的话,走不得的。”司徒笑等人被他气势所慑,果然不敢动弹。
  风九幽忍住气道:“你乃雷鞭之子,风某怎不认得?”
  紫衫少年笑道:“不敢,不敢……”随手一指司徒笑等人,“这几位兄台贵姓大名,也请为小侄引见引见。”
  风九幽满腔怒火,终于瞧在雷鞭面上,不敢发作,只狠狠瞪了紫衫少年几眼,将司徒笑等人姓名说出。
  紫衫少年哈哈一笑,飘身闪开道路,道:“各位请追吧!”
  风九幽怒道:“此刻哪里还追得上?”
  紫衫少年笑道:“此刻若是追得上,我也不让路了。”
  风九幽火冒三丈,却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挺胸顿足,破口大骂,却又不敢指明骂的是谁。紫衫少年再也不理他,转首望去,但见那六个黑衣妇人旋转更急,几乎已看不出她们的身形,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灰影。
  灰影中雷鞭老人连声怒叱,突然长啸一声,冲霄而起,啸声有如雷鸣,风云为之变色。众人虽然久知雷鞭老人之能,但听他一啸之威,竟致如此,也不禁为之战战兢兢,群相失色。
  风九幽低笑着道:“我大哥动了真怒,对方无论是谁,都不管了,这几个妇人此番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哪知啸声未了,黑衣妇人们身形已自散开,各各垂手而立,再无动作。雷鞭老人飘身落下,须发皆张,双目含威,看来当真犹如九天雷神,怒下凡尘。只见他一身紫缎锦袍高高鼓起,不住波动,显见得其中涨满真气。众人瞧得此等登峰造极的气功,更是为之舌矫不下。
  雷鞭老人大怒喝道:“久闻常春岛‘大周天绝神阵’大小由心,妙用无方,老夫正要领教,各位怎的停了?”
  黑衣妇人缓缓道:“大周天绝神阵虽是大小由心,但六人终是不能显出它的威力,何况温黛黛早已去远,我等又何苦多费气力?阁下若定是要瞧瞧绝神阵的威力,常春岛上,随时都有人候教。”语声低沉缓慢,仍是丝毫不动意气。
  雷鞭老人暴怒道:“常春岛?哼哼!常春岛难道真是龙潭虎穴,老夫难道真的不敢去么?”
  风九幽道:“她们真是当大哥不敢去的。”他自身不敢闯入常春岛,此刻自是极力鼓动别人,自家便好乘机混水摸鱼。
  雷鞭老人被他激得更是怒火冲天,跺一跺足,道:“小子,咱们走!”这一足跺下,泥地竟被跺下一尺。
  风九幽暗中大喜,道:“小弟虽然无力为大哥助拳,但跟从大哥前去,最少也可助一助大哥的威风。”
  雷鞭老人厉喝道:“要去的俱都跟随老夫前去,老夫就不信,那常春岛真是龙潭虎穴,此番就要闯它一闯。”
  司徒笑等人都为之喜动颜色,紫衫少年却不禁暗中叹息。
  奔驰的马车中,云铮、温黛黛对面相坐,温黛黛面上笑容犹未敛,云铮怒道:“你笑什么?”温黛黛不声不响,垂下头去。
  云铮道:“你既觉得那少年比我聪明得多,为何不跟着他去?”温黛黛仍是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两人默然半晌,车马奔驰更急。
  云铮忽然又道:“我方才虽然挺身而出,但那也不是单为着你,别的任何女子受了欺负,我也一样会如此。”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似是满肚子别扭。温黛黛越是如此柔顺,他便越是恼怒,忽而敲打车壁,忽而瞪眼发威。温黛黛还是低垂着头,也不理他。又过了半晌,云铮忍不住道:“你虽然救了我性命,但也害得我够苦了,我丝毫也用不着感激于你;。”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突然跳了起来,“咚”的一头撞上车壁,嘶声大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温黛黛幽幽望了他一眼,幽幽叹道:“你怎知我不知道?”这一眼望将过去,云铮似是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针。这目光中那种如怨如慕,千回百折的情意,便是铁石人见了,也禁受不住,何况这么条血气生生的汉子。云铮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温黛黛软绵绵的身子,嘶声道:“你不知道,我……我是……”
  他生性激烈,大喜大怒,若要不理别人,便瞧也不瞧那人一眼,若是感情进发,那火一般热情,也实是令人动心。温黛黛埋首在他胸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感激我的。”
  云铮道:“我不但感激,而且……而且还……”
  温黛黛道:“还什么?”
  云铮道:“我……我还……”
  温黛黛道:“男子汉大丈夫,连个爱字都不敢说么?”
  云铮道:“不错,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没有你。”
  温黛黛抬起头来,娇靥上已满是泪痕,颤声道:“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但只要能听到这一句话,便什么都满足了。”
  云铮紧紧抱着她,似是生怕她突然飞了,口中不住道:“我爱你……我爱你……你若喜欢听,我每天都可说上千百次。”
  温黛黛幽幽道:“但我以前曾经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曾做过些对不起你的事。”
  云铮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也不论你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你真心对我,永远不离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温黛黛“嘤咛”一声,伸手搂住他脖子,俩人身体相偎,脸面相依,热泪相流,似乎都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车厢外只听得热泪奔腾,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的铁中棠,竟也不觉为之热泪盈眶,暗道:“傻小子……傻小子,你终于明白了……”他虽不愿偷听,但车厢中字字句句,却都传入他耳里。不愿再听,但却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些,好代他们欢喜,只因这两人若是幸福,他真比自己幸福还要高兴。
  云铮的确是全心全意在享受着这无比的幸福,口中喃喃道:“你纵然见着比我聪明的人,也莫要舍下我。”
  温黛黛见他说得诚心诚意,似是还未忘记方才那紫衫少年的事,忍不住破颜一笑,轻轻骂道:“傻小子!”
  云铮道:“我虽是个傻小子,但却是全心爱着你。那些聪明人,不知有多少人会去爱他,但我只有你一个。”
  温黛黛道:“只怕不止一个吧!”
  云铮道:“真的只有一个,你若不信,我……我……”
  温黛黛突然抱紧了他,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丁一口。她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痕,道:“傻小子……傻小子!别人都爱聪明人,我却只爱你这股傻劲。”
  云铮脖子被她咬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甜的,突然笑道:“若是如此,只怕还有别的女孩子喜欢这股傻劲也未可知。”
  温黛黛咬着嘴唇,轻轻道:“若是有别的女孩子再喜欢你,我就将她杀了,剥了,煮了,一口口吃下去。”
  云铮纵声大笑道:“好凶的雌老虎……纵然有人要来喜欢我,听见这话也要吓得跑回去了。”他笑声中满是得意高兴,早已将那些不幸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温黛黛瞧着他,瞧了半晌,突然轻轻一叹。
  云铮道:“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叹气?”
  温黛黛眼帘一阉,垂下头去,幽幽叹道:“咱们现在虽然这么高兴,但高兴的时候不多了。”
  云铮大骇道:“谁说的?……谁说的……”
  温黛黛道:“到了海边,我便要坐船到常春岛去,从此……天涯海角,人天两隔,只怕我……永远……”
  云铮大喝道:“不准你说了……也不准你去!”
  温黛黛道:“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但……但你莫忘了,我已是个死人,只有常春岛才是我的去处。”
  云铮又急又怒,热泪夺眶而出,紧抱着温黛黛,嘶声道:“谁说你是死人?那些胡说八道,你休要听他。”
  温黛黛道:“我已加入她们,不去也不行。”
  云铮咬牙道:“谁说不行?谁若敢强迫你,我将那人……那人煮来吃下去,我……我去放火将常春岛烧了!”
  温黛黛伸出衣袖,轻轻拭去了他面上的泪痕,道:“傻小子,日后武功绝世,座下高手如云,你能对付得了么?”
  云铮身子一震,犹如当胸着了一拳。
  温黛黛见他面上突然没了血色,两眼瞪得圆圆,唤他一声,他也不应,直似已变得痴了,呆了。
  她不禁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涮目道:“你……你怎么样了……你……你醒来……再想法子……”
  云铮茫然道:“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放声大哭道:“没有法子了,我……我……对付不了他们。”
  温黛黛垂首道:“想来总是有法子的。”
  云铮定了定神,突又跳了起来,“咚”的又一头撞上了车顶,他也不觉甚疼,大喜道:“真的有法子?”
  温黛黛更是心痛,更是怜惜,轻抚他的头,道:“日后虽然武功通天,总也不能强迫我一定要做死人吧?”
  云铮拊掌笑道:“不错,不错……”
  温黛黛道:“我若是去求她,想来她也决不会勉强我们。”
  云铮道:“不错,不错……我陪你去。”
  温黛黛瞧了他一眼,突又道:“只是,我却不愿意去求。”
  云铮大呼:“你……你……为什么?”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又犯了那少爷脾气,只想起我的错处,又不理我了,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云铮面孑L急得通红,大叫道:“云铮若再对温黛黛有丝毫相弃之心,老天只管叫云铮死于……”
  温黛黛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破涕笑道:“我相信你,你莫再说了,老天若是有眼,便令我两人天长地久,永不相弃。”
  云铮道:“对,天长地久,永不相弃……”两人面面相对,眼光相视,似是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铁中棠听了温黛黛的言词语意,早巳知她这诸般做作,不过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意。但他对温黛黛却毫无责备之意,只因他深知温黛黛这一番苦心,她如此做法,也不过是想要云铮与她永不分离,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伏得住那野马般的云铮。铁中棠只觉她这番心意大值怜惜,颇堪同情,纵然用些手段,使些巧计,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她的。
  铁中棠虽非女子,却当真可算是女子们的知己,只因天下女子,惟有对她们喜爱的人,才肯如此费尽心计。那男人若是不值女子一顾,便是求女子对他用些手段,使些巧计,那女子也是不肯的。
  转目望去,只见车马奔行在荒野中,竟似无人驾驶。铁中棠暗中一笑忖道:“他两人说得起劲,我听得起劲,竟将赶车之事忘却了,此刻他两人想必还是不会想起,我也端的不该再听下去了,且让他两人温存温存,我便为他们赶车也罢。”当下轻轻掠上前座,拾起缰绳,策马而去。
  这时天光已大亮,万丈金光,破云而出,将那辽阔的原野,照得一片金黄,风声中已隐隐传来浪涛声,大海想必也已不远了。铁中棠但觉精神一振,且将一切烦恼之事,俱都抛在身后,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来无事瞌睡多。他见到云铮与温黛黛如此光景,莫说要他一日一夜不睡,莫说要他赶马,便是要他三日三夜不睡,便是要他掌炉,他也是欢喜的。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6#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7:57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八回 无语问苍生

  车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见朝日宛如金钲,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令人眼界为之一宽。铁中棠一眼望去,却瞧不见海滩陆地,心头不觉一怔;再看前面岩石嵯峨,竟是一道断崖。原来方才健马无人驾驶,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却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铁中棠赶车,车马只怕便要笔直冲入海里。
  铁中棠大惊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缰绳,但车马兀自冲出丈余,方自停顿,只要再进三尺,车马若想停顿,亦是有所不能了。俯首下望,但见断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铁,海浪汹涌,打上岩石,飞激四溅,人马若是跌下,哪里还有命在?
  车厢中的云铮与温黛黛,虽已忘却天地万物,但车马骤停,两人心念一转,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温黛黛惶声道:“该死!该死!咱们竟忘了无人赶车。”
  云铮道:“我去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话声未了,人已掠出,却见一条黑衣汉子,端坐在马车前座上,云铮更是惊奇意外,脱口轻叱一声:“什么人?”
  铁中棠惊魂未定,掌心犹自捏着冷汗,听得这一声轻叱,也未及思索,便转过头来。
  云铮目光动处,面色大变,狂吼道:“原来是你!”吼声中呼的一掌,直击而出。
  铁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被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左胁之上,只听“砰”的一声,他身子已自马车上飞了出去,远远跌入断崖下,只留下半声惊呼,飘飘渺渺,飘荡在海风中。
  温黛黛听得这一声惊呼,方自抢掠而出,只见云铮左掌握着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地发怔。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温黛黛又是惊诧,又是着急,惶声道:“什么事?”
  云铮道:“铁中棠……铁中棠……”
  温黛黛更惊,失声道:“铁中棠?铁中棠在哪里?”
  云铮一伸手向断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温黛黛惊呼一声,颜色惨变,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摇了几摇,终于“噗”的一声,跌坐在地。云铮面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极是古怪,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
  温黛黛身子发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其实她喉头哽咽,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口,挣扎着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断崖边缘。只见断崖下浪涛击石,泡沫四溅,哪里还瞧得见铁中棠人影,惟见一方黑色衣袂,挂在岩石上,犹未被海浪打湿,仍在迎风招展,看来却似铁中棠的一只手掌,还攀在岩石上,想挣扎着自海水中爬起。
  温黛黛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还能忍耐,一只手紧抓着崖边岩石,立时放声痛哭起来。云铮见她竟为了铁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铁中棠背师叛友,人人得而诛之,你哭什么?”
  温黛黛霍然转身,痛哭着道:“他……他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还有命在?”
  云铮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反应感激他不成?”
  温黛黛道:“自……自然。”
  云铮大怒嘶喝道:“你不知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将我送人司徒笑手中,若非我挣扎着逃出来,又……又遇见了你,早已要被他们非刑拷打而死,我还应感激他?感激他什么?”
  温黛黛流泪道:“错了……错了……”
  云铮大声道:“此乃我亲身经历之事,怎会错了?”
  温黛黛嘶声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拼了性命救你,他为了救你,假意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机将司徒笑击伤,那时他若将你放下不顾,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下,终又落人别人手中,幸好遇见个存心向‘大旗门’报恩的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能救出一个人而已,在那种选择之下,他仍是选择了救你,便令赵奇刚负你逃生,自己却落入百丈绝壑之下。”这些话她本是自司徒笑、铁中棠等人口中零碎听来,隐忍了多时,此刻终于一口气说出。
  云铮听得面上阵青阵白,道:“但……”
  温黛黛道:“赵奇刚舍命将你送到安全之处,你却偏偏要疑心那是别人要非刑拷打于你,竟逃了出来。”她惨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却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而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将你诱回‘大旗门’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踪,要把你‘大旗门’一网打尽,你伤势未愈时便已将你杀了。”
  云铮头上冷汗交进,道:“但到了洛阳,他为何……”
  温黛黛道:“我自以为事机做得极是隐秘,到了洛阳李宅,便被铁中棠看破真相,但你那时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钱财将我诱惑,好教你对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铮颤声道:“但……但他为何又跟司徒笑……”
  温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蝉脱壳之计。他要挟潘乘风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将之当做铁中棠,他自己便好专心专意,在暗中对付他们。他智计万方,又岂是别人所能猜出。”
  云铮只觉双膝发软,“噗”的,也跌倒在地。
  温黛黛道:“那时我对你本无丝毫好感,只是铁中棠时时刻刻,劝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祠之中,我才会那般说话。”
  云铮黯然垂下了头。
  温黛黛道:“那日在铁匠村中,也是他将艾天蝠诱开的。他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险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阵风吹来,云铮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温黛黛道:“那时你已负伤,我将你抱回居处,却被司徒笑等人追踪而来,又多亏铁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铮流泪道:“原来你……你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亦是满面痛泪,颤声道:“不错,有一阵我是喜欢他的,但他为了你,到处避着我,直到……直到……”她垂首啜泣了一阵,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负伤时,我抱着你满山狂奔,那时我才发现,我整个心都已被你打动,我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让你死,但……但若不是他,我们又怎有今天……”一面说话,一面流泪,话未说完,珠泪已湿透衣襟。
  云铮呆在那里,已不知动弹。恩恩怨怨,前因后果,到了此刻,他终于全都恍然。但这恍然,却已迟了些,这激动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铮但觉心胸中一片混混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己纵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温黛黛流泪道:“这些话,我怕你伤心,本来永远也不想对你说的,但为了洗刷铁中棠的冤名,只得对你说了。”
  云铮茫然点了点头,泪珠洒满胸前。
  温黛黛啜泣道:“不说别的,就说今天,若不是他及时勒住了缰绳,我们岂非早已粉身碎骨……”
  云铮突然长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铁中棠!铁二哥!小弟……云铮……太……太对不起你……”狂奔着冲向断崖,便待一头撞将下去。
  温黛黛惊呼一声,滚了过去,抱住他双足。
  两人一齐滚在地上,云铮惨呼道:“放手!求求你放开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温黛黛痛哭着道:“你不能死,你怎能抛下我,莫非……莫非你忘了,天长地久,永不相弃……”她紧抱着云铮,再也不肯放手。
  云铮道:“但……但我哪里还有脸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还是让我死吧!我……我……”
  温黛黛嘶声道广但‘大旗门’的血仇还未报,我们的誓约言犹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她拼命捶打着云铮的胸膛,悲嘶着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日。”
  云铮心头一凛,又是一身冷汗流出,道:“但我……”
  温黛黛却越说越是悲愤,骂得更凶:“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抛下‘大旗门’血仇不顾,也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无依无助,你……你若再说一个‘死’字,你便是混账,便是懦夫。”
  她哀求虽然无用,但这番痛打,却打得云铮又惊又愧,这番痛骂,更是字字句句都骂人云铮内心深处。温黛黛打得手软无力,骂得声嘶力竭,只觉自己实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铮身上,痛哭着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着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个干净。”
  云铮长叹一声,道:“我不死了。”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云铮道:“我活着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说得不错,我纵然要死,也不该死在今日。”
  温黛黛又惊又喜,道:“真……真的?”
  云铮道:“我几时骗过你?”
  朝日虽已升起,但海上却起了浓雾,突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自岸边,划破了天地间的静寂,传达到远方。
  过了半晌,一艘渔船自浓雾中荡出,船上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欵乃摇橹。她年龄虽已老迈,但站立在动荡的船头上,强劲的海风间,身子却仍挺得笔直,似是一生中从未曾弯曲过。
  云铮面容已麻木,与温黛黛等候在岸边,只见渔船渐渐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转,忽然锐声道:“死人在哪里?”
  温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铮一眼,道:“他是谁?”她面容被岁月侵蚀,风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条皱纹,显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双眼睛,却仍亮如闪电,似是只要一眼瞧过去,任何人的秘密,却再也休想瞒得过她。
  温黛黛陪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岛的。”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上来,他留下。”
  温黛黛惶然道:“为……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凭什么能到常春岛去?”
  温黛黛道:“他……他……”
  云铮突然厉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岛去,也未见得非坐她这艘船不可。”
  哪知这老婆子听了这句话,如见鬼魅般,面容突然大变,颤声道:“你……你说你姓什么?”
  云铮大声道:“云。”
  老婆子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他道:“你可是大旗门下?”
  云铮道:“不错,你要怎样?”
  老婆子身躯摇了两摇,突然回过头去,道:“你也上来吧!”
  温黛黛大喜道:“多谢婆婆。”
  云铮心中却大是惊诧:“为何我一说出姓名来历,这老婆子就变了颜色?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只听温黛黛道:“快上来呀!”一把将他拉上船去。
  两人上船人舱,那老婆子始终背对着他们,再也不瞧云铮一眼,长篙一点,渔舟便离开了海岸。
  温黛黛道:“还要相烦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应?”
  老婆子道:“说吧!”
  温黛黛黯然道:“晚辈们有个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岩石下,请婆婆荡船过去瞧瞧,他……他的尸身还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说话,却将渔舟荡向左方。
  温黛黛心里也不觉奇怪,暗道:“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应,此刻却是有求必应,这是为了什么?”
  海浪汹涌,雾更重,哪里还寻得着铁中棠的尸身?云铮、温黛黛相视一眼,又不禁潸然泪下。老婆子虽仍未回头,却似将他们举动瞧得清清楚楚,锐声问道:“这尸身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竟为他如此伤心?”
  温黛黛流泪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躯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还是姓铁?”这句话问将出来,可见她对大旗门竟是知之颇深。
  温黛黛瞧着她背影,迟疑着道:“姓铁……”忍不住又问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门’?”
  老婆子却不答话,也不再说话,双手紧紧握橹,用力将渔船荡向浓雾深处,但闻水声荡荡,海天俱寂。她似是对这条海路极是熟悉,虽在浓雾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温黛黛瞧着她身形,不觉竟已瞧得出神。却未想到那老塞子突然叹息一声,伸手在她面上轻抚了一下,道:“孩子,你为什么要对大旗门……”她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温黛黛只觉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脸上犹如锉子一般,不禁问道:“婆婆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在这海上……一个人……荡来荡去……已有十九年八个月零三天了!”她将时日记得如此清楚,显见这一天天孤寂的岁月,是如何难以打发,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凄楚。
  只听老婆子又道:“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唉!过去得真是慢。但有许多事,再过二十年,还是忘不了的。”她也不知是对人倾诉,还是自言自语。
  温黛黛茫然,更不知该如何对答,但她已隐隐猜出这老婆子,必定有股伤心事,而且还必定与大旗门有关。三个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谁也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子自舱中取出几个馍馍,三人分来吃了。那馍馍又粗又干,温黛黛若非早已饿了,实是难以下咽,便不禁又自叹道:“海上如此困苦,婆婆你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道:“若非这种困苦的日子,又怎能磨得去我心头的恨事?”笑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诡异。
  温黛黛只听得一阵寒气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说话。
  船行约摸三个时辰,方自靠岸,云铮道:“多谢!”一掠而去。他只觉自己留在这老婆子身旁,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别扭,真是越早离开此地越好。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温黛黛也说:“多谢婆婆……”方待转身。
  哪知老婆子却一把拉住了她,轻叹道:“傻孩子,千万莫要为大旗门子弟伤心,大旗子弟是从来不为女人伤心的。”她终于将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温黛黛呆了一呆,还想再问,老婆子却已将她推开,径自摇船去了。
  岸上雾已淡去,极目望去,但见岛上椰林高耸,四下佳木葱茏,果然不愧为“常春之岛”。温黛黛迎面瞧不见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温黛黛,奉命前来……”呼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一掠而至。这两人轻功俱不弱,身材却极是窈窕,面貌也极是娟秀,在淡雾中看来,更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不是头蒙黑巾,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见了这两个少女,心情不觉一松。
  那两个少女瞧了他两人一眼,面上却不禁露出惊诧之色,左面一人道:“这位公子怎会也来到岛上?”
  云铮唉叹一声,道:“在下奉命而来的。”
  那少女道:“奉谁的命?”
  “少林掌门,无色大师。”
  少女们对望一眼,右面一人道:“无色大师,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来的人,娘娘想必不会不见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转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带浅笑,道:“两位请稍候……”眼波转向温黛黛,道:“不知这位姐姐是不是……”
  温黛黛不等她说完,便已抢着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类的话,只是在外面说的,到了岛上,便用不着了。”
  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必定甚是矫情做作,不近人情,听了这话,暗中又不禁松了口气。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诈百出……”转首向云铮一笑,道:“我可不是说你。”
  云铮见她笑语温柔,也不禁对她甚有好感,道:“无妨。”
  那少女这才接道:“对付奸诈之人,咱们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们心生惧怕,不敢对咱们使坏心思,所以咱们一出此岛,便以黑巾蒙面,言语诡异,但回到岛上,大家却都像似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为了天下女子们多不幸,才将咱们救上这岛来,对咱们自然温柔得很。”
  她咭咭咕咕,又说又笑,温黛黛也不禁染上几分喜气,暗道:“岛上之人,若都像她一样就好了。”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几个救我之人,言语冰冷,语气间似有重忧,又不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们才是真正的伤心人,而这少女却没有什么伤心事?却又不知她怎会来到这里?”当下忍不住问道:“岛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这般和气?”
  那少女笑道:“岛上虽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说话,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岛上多住几日,就知道了。”
  温黛黛暗道:“这就是了。”
  只听那少女又道:“我姓姚,别人都唤我姚四妹,姐姐你以后也叫我姚四抹最好,莫再以姐姐相称了。”
  温黛黛道:“我姓温。”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姐姐……不但认得姐姐,还认得他。”
  温黛黛、云铮齐地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两人心头突然一动,齐声道:“原来你是……横……”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妹子昔日就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在洛阳李家,咱们早就见过面了。”
  温黛黛这才恍然忖道:“难怪她对我如此亲热,想不到原来竟是昔日相识!却不知这些女王蜂怎会来到这里?”
  姚四妹似是已知她心意,轻叹道:“昔日那一窝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与方才走的那杨八妹,最是幸运,被娘娘救到这里,其余的姐妹们,如今却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说到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这里,姐姐还会遇着些想不到的人。”
  温黛黛道:“谁?”
  姚四妹道:“鬼母门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认得?”
  温黛黛骇然道:“她们也在这里?”
  姚四妹笑道:“前两天才来的,鬼母也一起来了,还有一位,听说是鬼母妹子,年纪虽大,人却美极了,手里还抱着白猫,唉!我年纪大了时,若能也有她那样美的风姿,也就心满意足了。”
  温黛黛更是惊奇,脱口道:“阴嫔?”
  姚四妹道:“对了,阴嫔。最可笑的是鬼母门下,昔日本来和我们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这里,却和我们亲密得跟什么似的。”
  温黛黛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还想再问她一些有关岛上之事,但这时已有一阵钟声,自岛上山巅传了下来。
  姚四妹道:“娘娘已在召见,咱们快走吧!”
  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伸向山峰,三个人相继而行,一路上但见青翠的山林中,种满了五色缤纷的花朵。林木间,花光里,不时可瞧见亭台楼阁,翩翩人影,当真犹如一群仙女,徜佯在这世外仙山中。四面鸟语啁啾,却听不见人声。天地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祥和安适之气,令人不觉顿时忘却红尘劳苦。
  姚四妹轻轻笑道:“姐姐你瞧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过如此,咱们女人能到这里,也真该知足了。”
  温黛黛长叹道:“谁说不是……”瞧了云铮一眼,住口不语。云铮茫然而行,却似全然未曾听见她们的说话一般。
  上山数百丈,突见一道长阶,直达峰巅,也不知有几千几百层。阶石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玉石。到了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恭谨,悄声道:“上面摘星峰,观日顶,便是娘娘视事之地了。”
  温黛黛悄悄点了点头。在这似可直通天上的长阶下,她只觉得那位娘娘实是高不可攀,自身却渺小无比。三人拾级而上,纵是脚步轻捷,也走了顿饭时分,方自堪堪将达尽头。道旁一角小亭,绿石朱栏,玲珑可观。那杨八妹正自倚栏相候,见了三人,轻轻招手。
  三人转身走了过去,杨八妹悄声道:“这位公子还请在此少候……妹子先陪这位姐姐上去。”
  温黛黛瞧了云铮一眼,眼色中满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铮瞪眼望着远方,竟是不闻不见。
  这时杨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温黛黛只得叹息一声,随她走上,只觉心里战战兢兢,怔忡难安。距离峰巅越近,她心中惊慌之情也就越深,到后来竟已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向峰巅观望。峰巅一方青石平台,四面围着青玉栏杆,雾气留在山顶,阳光直射,将这平台玉栏映得更是辉煌灿烂。十七八个青衣少女围坐在栏杆旁,中央是一方淡黄色的凉毯,看来微闪金光,也不知是什么织成。
  一个青衣妇人,斜倚在毯上,远眺着海洋——极目望去,但见白云悠悠,大海与苍天连接成一片青碧。温黛黛随着杨八妹走上平台,她目光始终不离杨八妹足跟,到了台上,还是不敢抬起头来。她只觉许多道目光都在瞧着她,她却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栏杆上的少女都长得什么模样,更不知这位名动天下,已可算当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天仙般人物。
  耳边只听一阵和婉的语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黛黛伏地拜道:“温黛黛。”她一字不敢多说,只觉足下的玉石被阳光映闪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那和婉的语声道:“谁带你来的?起来说话。”
  温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谨谨将经过始末说了出来。那语声更是和悦,轻叹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这话声既和婉,又温柔,但却总是有着种愁苦之意,似乎这说话的人昔年终日都在悲惨之中,是以连语声都变得愁苦。
  这温和的声音却使温黛黛减去了些畏惧之心,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悄悄望了一眼。但这时斜倚在毯上的日后娘娘正转首望着他方,温黛黛终是只能看见她小巧的身子,纤纤的玉手,而瞧不见她的面容。温黛黛有心再瞧几眼,却又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日后娘娘缓缓道:“你既已来到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让八妹先陪你歇去吧!”
  .
  这言语是那么体贴而温柔,温黛黛心头当真充满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这里,定必十分幸福,只是云铮……她只要一想起云铮,心胸间便似立刻燃烧起来,也说不出是甜蜜,还是痛苦,垂首道:“但……但弟子还有下情上禀。”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温黛黛惶声道:“弟子一心想留在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还有什么牵挂?”语声中已微带诧异之情。温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觉已有泪珠夺眶而出,口中也讷讷的不知应如何说话。
  日后娘娘道:“来到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绝尘世,但你若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
  温黛黛更惭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着道:“我……他……我又遇见了他……他……我……”她说得断断续续,简直词不达意,实是令人难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历沧桑,听了这断断续续几个字,便已将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却不禁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日后娘娘柔声叹息道:“你本当那男子对你无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来却又偏偏遇见了他,又发觉他并非无情,于是两人山盟海誓,再难相弃,是么?”她娓娓道来,无一句不是说人温黛黛的心底。
  温黛黛红生双颊,悄然颔首。
  日后娘娘叹道:“我这里尽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却决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兴。”
  温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谢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决不忘记。”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欢喜,那男子必定是个多情人……唉!多情虽然烦恼,但世上多几个多情人总是好的。”过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温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无色大师派来的弟子?”
  语声中显见又有惊诧之意,温黛黛道:“他……那男子虽因无色大师之命而来,却非少林子弟。”
  她说出了个“他”字,又觉甚是难以为情,急忙改口,四下却已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温黛黛与日后娘娘说了这一席话,已知这位武林前辈实在是善体世情,放任自然,既温和,又慈祥的妇人,绝非她昔日想像中那种愤世嫉俗,矫情做作之辈,是以听得少女们敢在她面前笑出声来,倒也不觉惊异,只是更觉难以为情,面上红晕,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门下?唉!你莫怪我问得噜苏,但你既来此一趟,我便不免对你多加关心。”
  温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两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厉吼一声:“什么?”语声森严凌厉,与方才竟已判如两人。
  温黛黛心头一震,颤声道:“他……他是大旗门下……”突听“咯”的一旨,半截如意“当”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将手中如意折了。温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吓得簌簌地发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听了“大旗门”三字,为何如此发怒。
  只听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过了半晌,突又厉声道:“大旗门下!你怎能对大旗门下如此痴情?天下的男人纵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对‘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温黛黛又惊又疑,这同样的话,她已自那摇船的老妇人口中听过一次,语句纵然不同,意思却完全一样。她实不知这常春岛上之人,为何对“大旗弟子”如此愤恨?那老婆子听了云铮乃大旗门下,却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这爱恨之间,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实是令人不解。只是温黛黛心中虽有千万疑团,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来。只觉日后娘娘似已长身而起,在四下走来走去,一阵阵脚步声围着温黛黛打转,每一脚都似踩在温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脚步之声才自停顿,日后娘娘厉声道:“带那大旗子弟上来。”杨八妹恭应一声,转身掠下。温黛黛更是说不出的惊惶,说不出的关心,不知她们将云铮带上来后,要将他如何处置。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7#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8:2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九回 生死两渺茫

  云铮上得峰巅,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见个身形纤弱的青衣妇人,背负双手,面对着大海。这妇人身材既不高大,体形亦不奇特,衣着更非鲜艳夺目,全身上下,可说绝无丝毫抢眼之处。
  但山峰上如许多人,云铮却偏第一眼便瞧见了她。这平平凡凡的妇人身上,竟似含蕴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纵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绝色少女,但她却只是个背影,便已足够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再也不会瞧到别人身上。云铮虽瞧不见她面貌,却也已断定她便是常春岛之主日后娘娘。
  这被武林传说犹如神话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铮心里不觉泛起一阵难言之激动。只见她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互绞,根根指节,全都苍白,心中竟似也充满激动之情,却不知为了什么。
  云铮躬身抱拳道:“大旗弟子参见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谁之命来的?”语声虽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双手之动作中,无意间泄漏了心中激动,是以连语声听来都似有些颤抖。
  云铮道:“弟子乃是奉少林无色大师之命前来。”
  日后娘娘突然厉声道:“你既奉无色大师之命前来,便该以少林弟子身份觐见,知道么?”
  云铮怔了一怔,也不知她为何暴怒,只得称是。
  日后娘娘道:“无色大师令你前来,是为何事?”
  云铮道:“无色大师令弟子转禀娘娘,说是江湖动乱已久,也该让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纠缠数十年,几乎将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牵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时也该作一了结,望娘娘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体无辜遭劫之苦,更该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积年仇杀,逼得流离颠沛,苦不堪言,有时连亲人尸首都难收葬,惩罚也该够了,是以但请娘娘得放手时且放手,早些将此公案……”
  突听日后娘娘大喝一声:“住口!”只见她双手互绞得更紧,甚至连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也想教训我么?”
  云铮道:“这番话全属无色大师所言,弟子只是将之一字不漏,转禀娘娘,至于所说的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声,仍似薄怒未歇,厉声道:“无色也未免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凭什么他来管这闲事?”
  云铮瞧她如此模样,心里既惊且奇,垂首不敢言语。
  又过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渐渐平息,但仍未回过头来,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来,只是说这几句话么?”
  云铮道:“就是这些话。”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他,此事既非我种因,亦非我能了结,我一向只是袖手不问,此后还是袖手不问。”说着说着,她语声又自激动起来:“无色若想将此公案了结,不妨自己设法,莫再寻着我。”
  云铮道:“是。”
  云铮这才转首瞧了温黛黛一眼,只见她满面惊惶悲痛之色,目中泪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着他。两人目光相遇,温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两行晶莹泪珠。她眼波中竟充满惜别之情,也充满了悲痛,似是在哀求着云铮:“你快走吧,莫要管我……”两人心有灵犀,情意互通,云铮一眼瞧过,便知日后娘娘拒绝了温黛黛之请求,心里只觉一股悲愤之气直涌上来。
  温黛黛见他面色突变,目光似又闪亮了火光,大骇之下,颤声道:“你……你万万不可在……在此……”
  但云铮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拦他不住。温黛黛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铮已挺胸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云铮,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称大旗弟子?”
  云铮狂笑道:“云某已将少林门之事交待,自当还我本来面目。云铮生为大旗门下人,死为大旗门下鬼,为何不敢自称大旗门下弟子?大旗门武功纵不如你,但这‘铁血大旗’四字说将出去,无论在何处都要比‘常春岛’响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极,嘶声道:“你……你敢……”
  温黛黛痛哭着扑到她足下,痛哭着道:“娘……娘娘,他……他还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见识。”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还犯不上为他动怒……好吧!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事要请教的?”
  云铮大声道:“我且问你,温黛黛既不愿留在此处,你凭什么要强迫于她?难道这也算救苦救难么?”
  日后娘娘道:“谁要强迫她留在此处?”
  云铮不禁怔了一怔,心气顿时平了,他只道自己猜错,反觉有些讪讪的难为情,讷讷道:“既是如此,黛黛,咱们走吧!”
  日后娘娘道:“谁答应你带她走的?”
  云铮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说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无论要去何处,我都不会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却是万万不可。”
  云铮怒道:“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寻个归宿,纵是嫁于市井无赖,贩夫走卒,俱无不可,却万万不能嫁给大旗门下。”
  云铮怒喝之声更大:“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门男子,俱是无情无义的畜生。”
  云铮一跃而起,怒骂道:“放……谁说的?”
  他虽然终是不敢骂出“放屁”两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说绝无仅有。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只道娘娘决不会再放过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动手,竟连头也未回,却向温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温黛黛轻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临走之前,却要发下重誓,今生今世,决不和‘大旗门’弟子交谈一言半语。”
  温黛黛道:“我……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我留在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这里,也得发下重誓,从今而后,永不再对‘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温黛黛身子一震,颤声道:“这……这……”突又伏地痛哭:“我不能不想他,我实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岛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这常春岛上。”说到这里,不但云铮悲愤交集,热泪盈眶,便是“常春岛”上的少女们,也觉日后娘娘所行,委实太过不近人情,都不禁对温黛黛生出了同情怜悯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泪来。
  温黛黛以手捶地,嘶声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你……你不如让我死吧!”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来你只有死了。”
  云铮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厉喝道:“我大旗门与你有何仇恨……”喝声中竟已飞身扑上,一掌击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们齐声惊呼,花容大变。
  只听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无礼。”反手一挥,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铮胸膛。
  云铮一拳还未击出,便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竟是不能抵挡,狂呼一声,凌空跌出三丈开外。温黛黛惊呼着便待扑上去,但日后娘娘长袖轻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刹时她已无法动弹。云铮武功虽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冲劲,却是天下无双,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扑上。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铮再跌再起,但三五次过后,他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远远跌了开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这才知道这号称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后娘娘,武功确是神奇不可思议,自己纵然再练十年,也未见敌得过人家。
  一时之间,云铮但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一声,目中流下泪来,只听日后冷冷道:“凭你这样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来,只看你有没有决心死的勇气?”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我死么?那还不容易,云某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铁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愤化作失望,更觉了无生趣。要知云铮性情激烈,冲动时从来不顾生死,此刻又怎会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声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万丈绝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处,竟又拦住了他。
  云铮怒道:“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跃下也未必会死。若是决心想死的人,往那边跳去。”
  她竟未回头。云铮狂笑道:“温黛黛,我生不能陪着你,死后却再也无人能阻我与你相见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边那万丈绝壑下,只有那充满悲愤的狂笑声,却仍在人们耳中激荡。
  半日前云铮将铁中棠击下断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断崖下,他只道这一死不但可救得温黛黛性命,还可洗清他的罪疚,临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却未想到他这一死,可叫活着的人如何忍受?
  何况,这铁血大旗门下的两大弟子,是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气,最有前途的两大高手,他们的性情虽是极端不同,但一个是机智百变,临危不乱,一个是热情充沛,临难不苟。这两人正都是下一代热情少年的典范,铁血男儿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他们负担。但如今,他两人竟在一日中相继死去,这对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损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温黛黛身子虽然不能动弹,但心却已碎了,含泪的眼睛,望着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谁也指叙不出。只见日后娘娘竟霍然回过头来,那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满是泪痕,缓缓道:“将温黛黛送入留云馆,好生看着她。”语声中竟是充满关怀亲切之意。
  温黛黛却真想破口大骂:“你既将他逼死,为何还要流泪?”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两个少女走过来抱起了她,她无助地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们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叹,轻轻道:“不想大旗门下,竟终于有了个为情而死的男子……”她面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无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
  山麓,留云馆,窗明几净。
  这时正有四条人影,飘然而出,掠向海滨。
  海滨,渔船上,静寂无声。
  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盘膝而坐,仰望苍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静坐。苍天,碧海,衬着苍苍的白发,当真有如吴道子彩笔下的绝妙图画。
  留云馆中掠出的四条人影,远远便顿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着她。四人身法均极轻灵,谁也未曾发出丝毫声息。那老婆婆虽未回首,却已觉察,突然沉声道:“过来。”
  四条人影齐地一紧,对望一眼,终于掠了过去,却原来正是“鬼母”阴仪、阴嫔、易冰梅与冷青萍。这时阴仪那经常阴沉的面容,竟又现出激动之色;阴嫔嘴角常带的娇笑,也已无影无踪。老婆子缓缓转身,面对着她们,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瞬也不瞬,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嫔突然颤声道:“大姐……”
  老婆子缓缓道:“三妹。”
  阴嫔身子一震,突然疯狂般掠上船头,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睁睁瞪着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缓缓道:“不是我是谁?”
  阴嫔轻呼一声,双膝一软,扑地,跪在船板上。
  阴仪整个人却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头,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阴仪道:“三十年不见,不想终是还能见着大姐一面。”
  多年来艰辛岁月,似已将她心肠炼成如铁石,虽在如此激动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笔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过得有时是那么慢,但有时又觉得三十年只是一转眼的事。”
  阴仪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临走的时候,还替你们梳了次头发,想不到……现在……你头发都白了。”
  阴仪垂首道:“大姐头发也白了。”
  老婆子惨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转眼间,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头。”缓缓自怀中掏出把破旧的梳子,梳子上还嵌着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鲜艳而时髦。但如今,这梳子也正和她们姐妹一样,虽还残留着一丝动人的痕迹,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发黄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着梳子,半晌半晌,惨然笑道:“你还记得么?这梳子就是昔日我为你梳头的那把。”
  阴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头。阴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阴仪头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了。阴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姐姐的脖子。阴仪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姐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妹。一时之间,三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三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阴氏三姐妹,终又回到一处。”
  阴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这艘船,竟不认得大姐了。”
  阴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姐只怕已气得不理我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是昔日的异人阴素?”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迹。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惟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它那里骗回半分青春。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惟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它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惟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个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阴氏三姐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阴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姐去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阴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姐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阴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她们毕竟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阴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梅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海水中。
  阴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的……”
  阴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阴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
  阴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阴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阴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姐姐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姐姐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阴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阴嫔长长叹息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上了那些臭男人的当。”她轻轻闭起眼帘,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姐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道:“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姐妹练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扑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地昏倒了。我们三姐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脸色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动。但那时我不过只觉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姐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爱上了他。”
  说到这里,阴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地出神。
  阴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二姐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少。大姐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所无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姐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将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我们。何况,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也不会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姐妹不会将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了。
  “从那天之后,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阴素却已悄悄流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阴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姐永远忘记他。但大姐怎么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地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梅忍不住又问道:“后来怎样?”
  阴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姐。”易冰梅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阴素身上。
  只见阴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梅、冷青萍齐地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阴素仰望苍天,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丝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苍老的面容,都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轻轻道:“那一段日子,我们过得真是美,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连他都似乎将一切事都忘记了。但是……但是有些事却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伤。
  “他们门户为了复仇,要远赴塞外,而他们门户的规矩,是绝对不许带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阴素惨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阴素道:“他们离别了妻子,为的只是不愿练武时分神,更不愿他们下一代受到丝毫母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训练自己,训练他们的儿女,训练的严格与残忍,真是教人看了动心。他们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身子,还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心肠,若是母亲在那里,就不会狠下这个心来。只因我后来不顾一切,还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这些,我虽然心狠,却也不禁看得流泪。”
  阴嫔诧声道:“大姐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阴素垂下头来,眼泪又是汩汩流出,道:“我一生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掌门人赶了回来。只因我总是不死心,无论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罪,有时甚至被打得遍体都是伤,但只要我伤一好,我还是追了去。他们食粮本少,有好的都给了孩子吃,要孩子长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们,更是寻不着吃的。有时我一饿就是一两天,饿得连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挠了出来,用火烤了吃。我求他们只要让我跟着,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尽了各种法子,说尽了各种好话,甚至……甚至下跪。但……但他们还……还是不动心,还是要赶我……”
  易冰梅、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如此强烈的情感,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阴嫔更是泣不成声,颤道:“难……难怪大姐你……你如今竟变得……变得如此苍老了……”
  阴仪突然大声道:“大姐你既是受了这么多苦,就该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们真把你杀了。”
  阴嫔道:“你就从此不追了么?”
  阴素默然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阴嫔顿足道:“大姐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见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阴素流泪道:“他……他也没法子,除非他竟敢背叛门户。”
  冷青萍心念一动,突然颤声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辈,是否‘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阴素道:“你……你怎会知道?”
  冷青萍流泪道:“我……我大姐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辈的完全一样,只怕还……还要惨些。”
  阴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姐也是在堡中救了个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爱上了他,而且还为他生了个孩子……”
  阴素道:“后来怎样?”
  冷青萍流泪道:“后……后来此事被‘大旗门’的掌门人知道,我姐夫就……就被他们五马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气,道:“那大旗掌门,就是我姐夫的亲生爹爹。”
  阴素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嫔恨声道:“那大旗掌门,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他胸膛剖开瞧瞧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阴素缓缓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样,他也爱上了个女人,这女子却和他仇家有些关系……”
  她骤然间说出这从来无人言及之武林隐秘中的隐秘,众人都不觉吃了一惊,脱口问道:“真的?”
  阴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却真狠得下心,将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绝壁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问道:“你……你那……”
  阴索道:“我丈夫云九霄,就是他亲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惊,颤声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过这样的苦,为什么还要对他亲生的弟弟和儿子如此狠心?”
  阴素仰天叹道:“这就是‘铁血大旗’无情的传统。他们代代相传,都是如此,而且……”她突然幽秘的惨然一笑,接道:“而且据说‘大旗门’每一代弟子,都有过我这样差不多的悲惨的事。”
  这又是件惊人的秘密,众人更是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阴嫔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我从来未曾听人提起,大姐你……你却又怎会知道?”
  阴素神情更是幽秘,缓缓道:“我自然知道……想来你们日后自也会知道的,知道得比现在还多。”
  阴嫔诧声道:“为什么?”
  阴素一字字缓缓道:“只因这常春岛,便是……”
  突然间,山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钟声,响彻云霄。两个乌衫少女,手提着青竹篮,自袅娜四逸的钟声余音中,踏着碎步奔来,遥遥便呼道:“婆婆,又劳你送饭了。”
  阴仪大奇道:“给谁送饭去?”
  阴素还未及回答,乌衫少女轻轻跃在船上,嫣然笑道:“你们才来,怎么就跟婆婆这么熟了?”
  她两人白不知她们原来就是姐妹,阴素也未说出,她面容又恢复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饭,你们也该走了。”
  少女笑道:“对了,你们先让婆婆送饭去,回来再聊天,否则若是让人饿着了,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们才来没多久,我们也正好闲着,吃过饭,让我们陪你们到各处看看好么?”
  阴仪、阴嫔只含笑称谢。
  她四人心中虽还有无数疑问,这常春岛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门”幽秘的历史有何关系?阴素如此急着送饭,究竟是为谁送饭去?但此时此刻,她们四人纵有满腹疑问,也只有留待阴素回来后再寻解答,四人打过招呼,便径自去了。
  骄阳仍盛,波平如镜,海面一片黄金般光彩。忽然间,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声唤道:“婆婆,婆婆。”
  阴素回应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边若是有个叫铁中棠的人,要到这里来,求婆婆好歹载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当铁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来她随鬼母同赴帝宫,虽然在宫外留守,没有瞧见铁中棠,但却已得到铁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将鬼母与她姐妹一齐带回常春岛后,她又辗转听到铁中棠要到常春岛来。
  阴素皱了皱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门下!”
  阴素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惊喜道:“不错,婆婆你怎会认得他?”
  阴素“哼”了一声,道:“他已不会来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为何不会来了?”
  阴素道:“他已落入海中,连尸首都寻不着了。”
  冷青萍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阴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时晕倒在海岸上。
  阴素看着她身影倒下,不禁苦叹道:“幸好铁中棠已死了,不然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过了半晌,喃喃道:“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无情无意的人,方才嘴里也还在骂大旗弟子没有良心,但转眼之间,为何自己也对大旗弟子如此关心?莫非那姓铁的也和云九霄少年时一样,真有令少女着迷的地方……唉!幸好铁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
  但铁中棠却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边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汹涌,重列着千百块怪兽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处。海边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险恶。岩高不止百丈,铁中棠显然体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气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他方才被一拳击落海中,云铮拳势虽重,但铁中棠现在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势飞起,所受内伤并不重。
  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险些一头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应变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虽被礁石尖齿扯下一角,身子却堪堪自礁石边滑了下去,而掌石相击,他身子又正在坠落之际,这一震之下,竟使他昏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
  是以云铮与温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飘扬的衣袂,却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当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凉,过了半晌,铁中棠便已醒来。
  他体力全失,只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边。
  这时云铮与温黛黛已又乘着阴素的渡船寻来,铁中棠一时不愿与他们相见,便隐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铮、温黛黛苦寻不着,失望而返,铁中棠又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方自层层礁石间爬到岸边。此刻铁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剧。目光动处,突见一艘船笔直向自己存身之处驶来。这渔船顺风破浪,来势快得异乎寻常。
  铁中棠虽还猜不出这艘船来历,但他行事素来仔细,何况此刻体力如此不支,凡事更应谨慎小心。他见那渔船方向来势丝毫未变,身形一闪,寻了个石隙躲了进去。石隙前还有方怪石遮挡,正是天生绝妙的藏身之地。
  渔船驶到近前,竟在那星罗密布的礁石外缓缓打住,铁中棠便已发现,船上掌舵的竟是那与温黛黛同来寻找自己的白发婆婆。她年迈苍苍,一人操舟往来海上,已是十分令人惊奇之事,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这老婆婆竟然去而复返,却又不知是为的什么?
  只见她俯身拾起一团绳索,打了活结,脱手抛出,那绳团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8#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8:3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回 斯人独憔翠

  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双手,各各提着只竹篮,身形飞掠在峥嵘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急,足以惊世骇俗。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浪花,飞激四溅。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白发龙婆,凌空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岩。
  铁中棠又白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断然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缓缓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中传了出来。无底洞口,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实是大为犯忌之事,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石。
  只听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望了。”但隐约听来,却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来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笋子定是来自常春岛的。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俨称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他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恨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实是诡秘之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抓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分量亦是极为沉早,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将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钦佩。
  铁中棠白铁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出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道。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帝王之威。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浸浸然直逼铁中棠眉睫。
  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只见他发髻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铁中棠紧抓着铁板,只要他身形一动,便可将铁板阉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又一动,大声道:“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意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生,泫然欲泪。那人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难将他抓住。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决不皱一皱眉头。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只见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已极。尤其是那副锁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个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人,正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会错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
  夜帝道:“你一时便能猜出我是谁来,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几根硬骨头。”
  铁中棠见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开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儿竟还记着我!他可好么?我那住处,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宽敞了。”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过了半晌,方自勉强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谁耐烦去记那日子,只怕有十来年了吧!”
  铁中棠暗叹忖道:“别人若是过他这种日子,定是度日如年,连多少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他竟连多少年都记不得了,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沧海桑田,这十余年来,世间变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处远离红尘,想必不致有……”
  铁中棠叹道:“那……那地方……已……”他实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毁之事说出口来。
  夜帝变色道:“已怎样了?”
  铁中棠却也终是不敢隐瞒,垂首道:“已……已被焚毁了。”他生怕这老人家听得这惊人之变故,太过悲痛,竟是深垂着头,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烧了么……烧了也好,远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烧了的。”
  铁中棠道:“为……为何……”
  夜帝笑道:“你既与朱家人结为兄弟,便该知道我朱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享受,却不能吃苦的。”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无论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奋斗才能得来。你若喜欢比别人享受得好,你能力就必须比别人高些。”
  铁中棠肃然道:“此点小侄定必永记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儿之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对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笑容突然消失,叹道:“只是不知他的娘如今怎样了?”
  铁中棠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夜帝叹道:“她委实太过好强,一心想要胜过我,但像她那样去练武功,却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结束了么?”
  铁中棠不敢抬头,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结束了……”
  夜帝开颜笑道:“好极好极,她也该享享福了。”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更是不敢抬头。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来了,便该陪我谈谈,莫急着要走,知道么,快进去痛饮几杯。”
  铁中棠又惊又奇,几乎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呆子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还要进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进去的。”
  铁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门打开,老伯为何还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的东西弄去……”
  夜帝道:“原来你要救我出去。”
  铁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
  夜帝又仰天笑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还用得着等你来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铁中棠道:“老……老伯为……为何不走?”
  夜帝笑道:“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便会知道了。”拉起铁中棠,转身向那曲折的岩洞里走去。
  铁中棠又惊又叹,忖道:“这老人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到如此年纪,还是如此倔强,到如此地步,还是决不肯接受任何人丝毫帮助,看来只有慢慢设法劝他,他才会走的了。”但他怎敢将这番话说出口来,只得相随而行。
  只见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邃,有如诸葛武侯之八卦阵一般,幽秘繁复处尤有过之。两人走了半晌,铁中棠更是发觉自己若非有老人领路,便再也休想自这曲折的道路间走回原地。越是深入,越是阴湿黝黯,到后来竟已伸手难见五指。
  铁中棠想到自己结义兄弟之爹爹竟在这种地方过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决心要将老人说服,劝他出去。也不知转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脚步。
  忽然间,铁中棠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来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灯光。只见前面岩壁,已被凿成石灯的模样,灯芯竟有十余条之多,互相连接,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间灯芯便一齐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铁中棠瞧得内心惊奇,目定口呆。他奇的倒不是这石灯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这灯中满盏的灯油究竟是哪里来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还在后面。秘道中一直是阴湿而黝黯的,这里却干燥宽畅,左面一张石床,右面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石桌边竟还有个石盆,盆沿雕成双龙抢珠之势,一缕清泉,潺潺不绝,自龙口中流了出来,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却始终保持着满盆清水,再一旁的梳洗用具,也无一样不是干干净净。
  夜帝笑道:“这地方还好么?”
  铁中棠道:“此处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一面大笑,一面已将那两只纸袋拆了开来。纸袋中食物倒也丰盛,铁中棠只道他要劝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纸袋,竟将袋中食物都倒入盆下水沟里。
  铁中棠大骇道:“老伯这……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当我要绝食自尽不成?”
  铁中棠道:“这……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纵然要死,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万万不会被生生饿死的。”
  铁中棠更是诧异,忍不住道:“但老伯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这些东西只配给马吃,老夫这里既无驴,亦无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甚?”
  铁中棠只听得呆呆地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知老伯平日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问道:“方才老夫曾说,若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司是有些不信?”
  铁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好!你且忍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中,你无论见着什么,都莫要说话。”
  铁中棠更满腹狐疑,勉强道:“小侄遵命就是。”
  夜帝大笑道:“好!”笑声中双臂一震,身形暴长,满身铁链镣铐,突然四散而开,哗啦啦,啷呛呛,落满了一地。
  铁中棠骇然道:“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准说话。”
  铁中棠只得将满心惊讶,压了下去。
  夜帝转身走到水盆前,略为梳洗,脱下宽袍,里面竟是件柔丝所织,轻柔华丽的花衫。等他转过身来,哪里还是方才那落魄潦倒的老人?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落魄潦倒的模样?只见他容光焕发,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看来虽是潇洒飘逸,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之威严。这潇洒与威严之奇异混合,便混合成一种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顿时忘却了他的年纪。
  铁中棠又待惊呼,虽然忍住,但张开了的嘴,却再也合不拢了。
  夜帝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那石床竟赫然应手而开,又露出了个洞穴,但洞穴中却是光亮异常,洞中秘道,亦是异常平整光洁。
  夜帝道:“随我来。”
  铁中棠有如身在梦境,呆呆地跟着走了下去。他天赋机智,平日别人所行所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无一不大出他预料。只见秘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盏石灯,走了数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门,低垂着淡青长帘。
  夜帝回首笑道:“闭起眼睛,要你睁开时再睁开。”
  铁中棠此刻对他已是五体投地,立刻闭起了眼睛。只觉夜帝引身将他引入了垂帘,又走了几步,鼻端便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醉。香气浓浓,室中也渐渐温暖。
  又过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睁开。”
  铁中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睛不睁还罢,这一睁开了眼睛,几乎吓得跌倒在地。
  只见此刻他立身之地,竟是个圆形石洞,虽说是石洞,但四面满悬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皮……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何况洞中一桌一几,俱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有的石桌形如楼房,有的卧椅形如长桥,有的低几形如农舍,更有张圆桌竟雕成那“夜帝之宫”的模样。
  石桌上一杯一盏,亦是花巧奇丽,有的形如鸟雀,有的形如牛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每样东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独运,栩栩如生,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万难及得上之事。
  更何况——锦帐下,石桌旁,低几前,竟站着十余个绝美少女。
  她们有的身披轻纱,有的穿着锦袍,有的正在谈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妆,还有的正在作图。
  此刻,每个人都停住了手,痴痴地望着铁中棠,每个人面上都充满了惊讶之色,不知道少年自何处来的。铁中棠几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惊可奇之事虽然不少,但却当真要以此事为最。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莫说夜帝令他莫要说话,便是要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铁中棠道还是说不出话来。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说话了。”
  铁中棠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侄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转身面向少女,笑道:“这便是我那藻儿的结义兄弟,你们不妨过来相见。”
  少女们掩唇轻笑,有的还不禁垂下头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无外客,这些丫头也不免都变得小家气了,贤侄你可莫要见笑。”
  铁中棠也不禁垂下了头,哪敢回话。
  夜帝道:“呆望什么?还不整治些酒菜来,与我这贤侄接风?”少女们一阵娇笑,一齐走了。
  夜帝道:“坐下。”
  铁中棠坐了下来。
  夜帝道:“到了这里,你感觉如何?”
  铁中棠抬起了头,只见四面珠帘仍不住轻轻摇荡,一阵阵银铃般的轻悦笑声,自摇荡的珠帘中飘了过来。他又自长长叹息一声,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为止,还有些不甚相信,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巳说过,朱家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设法好好享受。”
  铁中棠叹道:“老伯实有过人之能,但……但小侄心里有许多无法想通的事,不知老伯能否见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道:“不知老伯怎会到了这里,又怎会……怎会如此?”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心中的惊异,只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将他囚禁此间,此间便必是绝地,而夜帝却能将此绝地变为仙境,岂非大是不可思议。
  夜帝含笑道:“你问的虽然只有两句话,但我解释起来,却委实是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有耐心听么?”
  铁中棠道:“小侄洗耳恭听。”
  夜帝微微一笑,寻了张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开始叙说那一段神奇的故事。只听他缓缓道:“我一生行事,自信绝无愧天疚地之处,却只有件事被人骂得体无完肤,你可知道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妨?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惟有她们,方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物,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天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己,则人生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惟有连连苦笑。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错。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入神。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我不理不睬。
  “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起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岔开,又忽而要铁中棠饮些美酒,用些酒莱,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的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生些闷气。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惟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人。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方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维护着她们,绝不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人温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又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岛。日后却早巳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治,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丁。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她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也不免失于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真不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着往下说吧,也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记不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入神。
  她阖起眼帘,说得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有一天,已是黄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了。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山石竟有条裂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裂隙中呆呆地望着我们。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决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都不禁听得着了迷。我们每天挤羊奶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这地洞里。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但闺秀少女怎会到街上来买画,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绸、纸笔、珊瑚、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一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一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卖。那时我们到了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在街上等着我们。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画儿出神。”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39#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9:0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回 各有奇遇

  说到这里,旁边也有三四个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红。珊珊含笑瞧了她们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她们见了我,简直高兴得发狂,求我们一定要带她们来找这画画的人,否则就不放我们走。我被逼得没法子,也实在瞧她们可冷……”
  突听一个杏衣少女笑啐道:“谁可怜?你才可怜哩!”
  珊珊娇笑道:“你还不可怜?那时候连眼睛都哭红了,我再不带你们来,只怕你们真要活活急死。”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几个少女一眼,咯咯娇笑道:“就算我们着急,可总比她们要好些吧!”珊珊笑道:“这倒是真话。”
  少女们又笑又啐,闹成一团,你说我着急,我说你可怜,但瞧了铁中棠一眼,又都红着脸垂下了头。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们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听到这里,铁中棠不必再听,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这些少女想必是见着夜帝画的图画后,便自心醉神痴,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作画的才子。等她们见着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这绝世之丰神,优美的谈吐所醉,留在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协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经过十数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将这阴森的岩洞,变成了仙境。由此可见,夜帝不但武功绝世,而且文采风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则又怎能迷得了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见着他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十个中倒有九个要被迷住,想尽法子,也要赶来。到后来我们真怕这样下去,连这岩洞都要被女孩子们挤塌,再也不敢将他的图画雕刻拿出去卖。”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脸微微一红,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说了。”
  夜帝大笑道:“你也该歇歇了。翠儿,你说。”
  另一个模样与珊珊生得同样标致,年纪又轻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说。珊姐倒不是吃醋,她若吃醋,先前也不会将别的女孩子带来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买这些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见才子的手笔,怎会不心动?但人来得太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还是翠儿知道我。”
  翠儿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们,也说莫要将图画往外卖了,留着自己看,总比让别人看好得多。”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语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转娇柔,又另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令人见之神醉。只听她接着道:“我和珊姐虽是穷人家的女子,但别的姐妹们,却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们来的时候,就不知带来了多少珠宝,尤其是敏敏,几乎把她家全都给偷搬了来。”
  那杏衫少女笑骂道:“我可没惹你,你穷嚼什么舌头?”
  翠儿笑道:“我又没说假话。”
  珊珊娇笑道:“我证明,敏丫头来的时候,足足装了三大车东西,就只她一个带来的,已足够大家吃一辈子了。”
  翠儿道:“所以虽然不卖图画,也没关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想尽法子将这里布置起来。”
  铁中棠叹道:“小侄若非眼见,真不敢相信这故事竟会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会有此奇遇?”
  翠儿笑道:“是呀,他若不会吟诗作画,哪有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准时间,知道有人送饭来了,我便打扮个落魄模样出去。”
  铁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却连小侄也被骗了。”
  洞中无昼夜,众人谈谈笑笑,也不知过了多久。珊珊忽然笑道:“他们男人,想必总有许多不愿被咱们女孩听到的话要说的,咱们何必留着惹厌,走吧!”
  翠儿笑道:“累了一天,也该睡了。”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少女们俱都嫣然一笑,陆续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们身影,微笑道:“你瞧这些女子,是否天地间灵气所钟?不用你说话,她们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铁中棠道:“果然善体人意……”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小侄委实有句不愿被人听到的话,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转眼四望,只见几上纸笔犹在,他方自走了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双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变。但他默然良久,也终于说出一番话来,铁中棠听了这番话,神情竟也大变,也不知是惊是喜。只见他刹那间便已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灵光……朱大哥……你们……太好了。”
  ******
  铁中棠究竟写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说了什么?铁中棠又为何突然提出水灵光与朱藻两人的名字?
  但这时朱藻与水灵光已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边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的呼声。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宁古五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灵迹。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示,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在哪里。,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沼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尘。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早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气所慑,而自愧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近。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鸡群,迥异流俗。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信心。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影,已逐渐消失,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她,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天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唉!唉!今天天气不错。”
  、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灵光笑道:“我这都是跟大哥学的。”
  朱藻大笑道:“好个……”
  突然间,两条人影,自山坳后急掠而下,轻功俱都不弱,但见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立时放缓了脚步。只见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缎劲装,腰边却束着条血红丝带,脚步虽已放缓,但行止间却仍带着种英挺剽悍之气,背上斜背一柄乌鞘长剑,血红的丝带,迎风飞舞。另一个却是妙龄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着剑,娟秀的面目,配着双灵活的大眼睛,顾盼飞扬,生得虽非绝美,但娇憨明媚,极是动人,与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双璧人。
  朱藻、水灵光目光动处,不禁暗暗喝彩,却不知这少年男女两人瞧见了他们,更已不觉瞧得痴了。两人自他们身前走过,还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两眼。朱藻心念一动,突然抱拳道:“请教。”
  那劲装少年赶紧转过身来,亦自抱拳笑道:“不敢。”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对此间是否熟悉?”
  劲装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间,对此山倒还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极了……在下斗胆,想要向兄台打听个地点,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劲装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缓缓道:“再生草庐……”
  这四字说出口来,劲装少年突然面色一变,倒退了一步。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灵光,此刻亦自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要找谁?打听这地方作甚?”
  朱藻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带来一封书信,要交给再生草庐主人,至于草庐主人究竟是谁,在下却不知道。”他言语神情间,自有一种雍容高华之气,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也自有一种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对望一眼,面色渐渐恢复和缓。劲装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尊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劲装少年展颜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话怎讲?”
  劲装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庐’虽非什么隐秘之处,但兄台若是姓云,或是姓铁,小弟便无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们先前就已将两位当做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惊,两位可莫要见怪。”
  水灵光、朱藻对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惊疑之心。这“再生草庐”主人,莫非是敌非友?否则怎会逃避云、铁两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敌,铁中棠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这其中之矛盾,朱藻虽然绝世聪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轻轻拉起了水灵光的纤纤玉手,眨了眨大眼睛,娇笑道:“姐姐你怎会生得这么美的?”
  水灵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劲装少年却瞧着朱藻叹息道:“兄台气概之高华,实为小弟生平仅见,否则小弟亦不致轻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敢冒昧招呼了。”两人相与大笑。
  劲装少年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放低语声,轻笑道:“两位人中龙风,当真是天成……”哪知他语声虽轻,水灵光却听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转,突又笑道:“我看你们两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哥哥易挺,我们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与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庐的,正好同行。”朱藻拊掌道:“妙极。”
  笑语声中,易挺当先领路,只见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之轻灵,却显见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灵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灵光的手,低声笑语,谈得似是颇为投机。朱藻见这兄妹两人,年纪轻轻,竟都身怀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觉暗暗称奇,忍不住想要问问他的来历。
  哪知易挺也在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惊异,忽然失声叹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这样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说未曾见过,就连听也未曾听过。小弟若是双眼未盲,兄台必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说的倒非是恭维之言,要知朱藻虽也未曾施展轻功,但行走间那种流云般飘逸之风姿,武林中任何一种轻功身法也难望其项背,易挺惊叹之余,却又不免对身后衣着虽随便,神情却高贵,笑容虽可亲,武功却可惊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惧之心,言语间也正是在试探他的来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传峨嵋心法?”淡淡两句话,便说出了易挺武功家数。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惊,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懒已久,对江湖侠踪,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贤兄妹这般少年高手。”
  易挺展颜笑道:“难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来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人。”
  易明接口笑道:“也许人家只是不愿说出大名而已,你又怎会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久。”
  易挺笑道:“这位兄台虽然看出了咱们武功家数,却仍不知道咱们是谁,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动了。”
  易明笑骂道:“好不害臊,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动的人,就一定会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虽未说话,但笑声中颇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这兄妹两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们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扬名,否则又怎会如此狂放大意。”要知少年扬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人对事,也多半不会藏有什么心机。
  只见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转入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路蜿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几步,道旁便有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庐”四字。
  别人若是来寻“再生草庐”,既在山麓四面寻找不着,便万万不致将这条羊肠小路错过。但水灵光与朱藻两人,一个虽然细心,却毫无江湖经历,一个更是脱略形迹,从来不留心小处的人。若要这两人去创一番事业,那准是别人难及,但若要他两人寻路,却端的是找错了人。别人三年办不了的事,他两人也许在三天里便可办好,但别人片刻间便可寻着的地方,他两人只怕三年也寻不着。
  朱藻回头瞧了水灵光一眼,苦笑道:“原来在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说过,这‘再生草庐’本非什么隐秘之地,天下人都可来,只是……”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铁的来不得。”
  易挺笑道:“不错!”
  朱藻道:“为什么?”
  易挺道:“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咯咯娇笑道:“依我看去,你们两位也差不多。”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道旁竹林中传了出来,一人朗声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涂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说得好,如非英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庐主人了。”只见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飘然行出,远远看去,只见他风神飘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风。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实有几点与常人特异之处。
  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却又甚是年轻,教人再也难猜出他的年纪。他风姿虽然飘逸潇洒,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刚猛剽悍之气,这两种气质本自完全不同,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委实少见得很。这逸士之风姿,与英雄的气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魅力。他笑容虽爽朗,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份浓厚的忧郁。这两种神情又是断然不同,而此刻却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觉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未见得此人,便听此人言语出众,此刻见了此人,更觉他风姿独特,竟再也移不开目光。这再生草庐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口中却笑道:“易家贤兄妹自何处为愚兄接引来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来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庐主人笑道:“在下未见兄台,闻声已觉神俊,此刻一见之下,更是不觉倾倒,只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风骨超特,在下又何尝不深为倾倒,难怪我那二弟要说兄台乃是当世之奇男子了。”
  草庐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认得在下?”
  易明银铃般笑道:“姐姐,你瞧他两人,一见着面就谈个不了,却将咱们都晾在这里,也不叫咱们进去坐坐。”
  草庐主人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笑道:“在下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位佳客,请!请……”当下含笑揖客。
  穿进竹林,只见三五间草庐,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绿水宛然,屋后却有片菜畦,果然好一个隐士居处。草庐中陈设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两个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属佳品,杯盏亦是玉制。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这“简单”的草庐里,方一坐下,便觉出这草庐其实大不“简单”。
  他早已看出,庐中无论一杯一盏,一条一幅,俱是万金难求之珍物,心中不觉暗奇忖道:“这草庐主人,退隐后仍有如此享受,若五万贯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个劫财无数的江湖大盗不成?”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草庐主人有丝毫盗贼的模样。只听草庐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书信要我转交兄台,是以在下专程赶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了那封书信,忽又笑道:“其实我那二弟怎会认得兄台的,我也丝毫不知道。”
  草庐主人怪声道:“哦……”含笑接过书信,扫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变,脱口道:“是二弟……”语声中既是惊喜,又是欢喜。
  朱藻笑道:“看来兄台与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庐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顿住语声,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话未说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灵光悄声道:“看来这草庐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错,神秘极了。我兄妹虽然与他相识也有不少时候,但他的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水灵光道:“你们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无意遇上,谈得很投机,就变成了朋友……”嫣然一笑,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样。”
  水灵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灵光失笑道:“你们兄妹真奇怪,交了个朋友,却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仿佛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娇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们就交他这朋友,又何必要问他名字?”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娇笑轻语,那边朱藻与易挺也在谈论这草庐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只听易挺道:“这一年来,他的确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土,但这些朋友,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有许多英雄结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不但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难,只要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他。这样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结交的。”
  朱藻微喟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间奇男子……”
  易挺忽然问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来历?”
  朱藻笑道:“照此情况,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来历,只恨我也未问清楚,便匆匆赶来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颜笑道:“不是在下为舍弟吹嘘,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物,端的少见得很。”
  易挺叹道:“如此英雄,小弟却无缘得识,岂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为你两人引见引见,只是……”苦笑一声,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踪飘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连我都不知道……”缓缓顿住语声,脑海中不觉已泛起铁中棠的容貌。
  ******
  铁中棠提笔写的,只是:“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九个字。
  这本是他在夜帝宫后秘室中的黄绢册中瞧见的。夜帝看了这几个字,面上神情却自大变,过了良久,方自沉声道:“你为何要向我问起此事?”
  铁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关系甚大,只因……唉!这其中关系纠缠复杂,小侄一时也说不清。”
  夜帝厉声道:“你既说不清,为何要我说?”
  铁中棠道:“小侄只想求问老伯,庚子四月十七那一天,在盛家庄外的桃花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铁中棠重音道:“小侄实是——”
  夜帝突然放声狂笑,道:“好!你莫要说了,不管你为了什么要问我此事,我向你说了也罢。”笑声又突顿,面上露出黯然之色,缓缓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迟早总要对一个人说的。”
  铁中棠屏息静气,不敢开口。
  只听夜帝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动了游兴,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间便到了中原。你知我生性素来不喜拘束,一路上既无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厌物的嘴脸。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床,以河流为唾壶,不但逍遥自在,而且还可从中领略天地之佳趣。
  “这一日,便是十七那一日。黄昏时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见道路前面,有着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将落未落,正是开得最盛之际,满天夕阳,将那片桃林映得光辉灿烂,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似乎那动人的风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闪而没,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我无意中见着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当下便在桃花林中歇了,沽了壶美酒,斩了只白鸡,正待对花独饮。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响起一阵叱咤喝骂之声,似是有个男子在前逃命,却有个女子在后追赶。我本是为了遣兴而出,自不愿惹上这些江湖仇杀之事,虽恨这两人大煞风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这一瞧之下,却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来。”
  他心中似有许多感慨,叹息半晌,方自接道:“那两人轻功都不弱,身势极快。我虽已飞身掠上桃树,在花枝间藏起身形,但酒菜却未及取上。只见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个劲装少年,发髻蓬乱,气喘如牛,神情已狼狈不堪,掌中剑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经一番剧战,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为了挣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
  “后面追的那人,却是个高髻堆云,容貌如花的锦衣少妇,手持双股鸳鸯剑,也已累得娇喘微微,满头香汗。那劲装少年一奔入林,显见再也无法支持,身子一个踉跄,虽又冲出几步,终于扑地跌倒。那锦衣美妇一掠而来,那股鸳鸯剑,唰的刺下。劲装少年大呼道:‘剑下留情,先听我说句话好么?’锦衣美妇剑势果然一顿,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还有什么话说?’那劲装少年颤声道:‘今日我与你才是初次相见,你……你怎么对我下得了毒手?’……”
  说到这里,夜帝长长叹息一声,道:“这些话都是他们当时口中说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记得一字不漏。”
  铁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记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实是极为深刻,你既问起此事,想必已知道这男女两人是谁了吧?”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心里不觉暗暗称奇,这少年与她第一次相见,她为何要下此毒手?只听那锦衣美妇冷冷道:‘你我虽是初次相见,但却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难道不杀我?’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轻轻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你。’他生相虽有些轻薄,但却端的是个俊秀少年,尤其说话的语声甚是特别,最易打动女子的心肠。那锦衣美妇怒喝道:‘好个轻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声虽怒,但暗中却已有些动心。
  “只因她若未动心,剑尖一落,早就可将那少年宰了,何必还和他说话?这种女子心意,我怎会不知?那少年想必也瞧出来了,胆子更大,长叹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下实未见过。’他歇了口气,道:‘尤其是姑娘这双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无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无那般温柔。’他说着说着,竟悄悄推开了胸膛上的剑尖。锦衣美妇面上微微泛起红霞,似已听得痴了,竟完全未发觉。
  “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跃起,一把将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实已意乱情迷……’他口中胡说八道,连我也听得有些脸红了。
  “那锦衣美妇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个肘拳,将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还是以剑尖抵住少年胸膛,剑尖还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当我是什么人?’那少年颤声道:‘我……我实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让我亲近亲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语声虽装出颤抖的模样,目中却全无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准,那锦衣美妇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锦衣美妇手果然软了,少年又推离了剑尖跃起。但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来,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剑杀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下,已心满意足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再加上他那种说话的声音,也难怪女子听了要心动。那锦衣美妇竟垂下了头,脸上红得更厉害,过了半晌,才轻轻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却永远是最纯洁的姑娘。’那锦衣美妇听了这句话,心里实似有许多感触,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泛起了泪光。那少年语声更温柔,道:‘我早已听说,你婆婆与丈夫都待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们怎忍心对你不好……’那少妇喝道:‘谁说的?他……他们对我很……很好……’她嘴里虽不承认,但神情却早已承认了。
  “那少年叹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对我不好……我们本自无冤无仇,又何必为了他们而互相仇视……’只听‘当’的一声,那少妇手中两柄剑都掉了下来,喃喃道:‘他们对我不好,我为何要为他们拼命……’那少年大喜道:‘对了……’突又叹道:‘我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能遇着你这样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樱唇……却比我梦想中的女子还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见你,真不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那少妇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骗你?’那少妇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阉起了眼睛,轻轻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那少年叹道:‘那些不解风情的莽汉,整日只知打打杀杀,又何解温柔,又怎知灵魄,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绝色无双的女子,却委身于他,岂非辜负了青春?唉!上天对人,为何如此不公?’这句话更是说人了那少妇心里,只见她眼圈儿又是一红,娇躯突然软软地倒在那少年身上……”
  听到这里,铁中棠耳边,似又响起了水柔颂在那“死神宝座”中,狞笑着对铁青笺说出的言语:“……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那时铁中棠虽已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末详情,铁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叹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对外人道的残疾,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不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水柔颂年方少艾,春闺寂寞,见了铁青笺那样的少年,听了这些挑逗的言语,白不免动心。”
  只见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着说道:“那时我心里虽恨这少年花言巧语,但也恨那少妇的丈夫不解风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观,也不想多管闲事。只见两人轻言细语,那少妇被少年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也已意乱情迷,芳心难以自主。那少年突然瞧见我遗留在桃花树下的酒菜,笑道:‘不想苍天也凑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来。’两人也不问酒菜是何处来的,便对斟起来。这时夜色已浓,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们在树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却在树上喝风,心里惟有苦笑,也颇以能瞧见这段情史为乐。
  “那少妇酒量甚浅,我那酒又是陈年佳酿,后劲甚足,她喝了几杯,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这时她已罗襟半解,积郁的春情,突然间全部发作,那当真有如黄河决口般,一发不可收拾。我只当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缠绵。哪知那少年竟悄悄摸着了一柄鸳鸯剑,喃喃冷笑道:‘贱人,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那少妇犹在昵声呼唤于他,他却提起剑来,一剑向那已对他完全倾心的女子刺了过去。”
  这一变化,倒是大出铁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脱口惊呼一声。夜帝道:“你想不到吧?”铁中棠叹道:“这一着小侄委实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时我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先前我只道那少年虽然狡猾,但总算是个多情的少年。这时,我才知道这少年实是个冷酷无情之辈,竟忍心对这样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无论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却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当下大喝一声,自树上跃了下来。那少年自然吃了一惊,反手向我刺了一剑,却被我一把就将剑夺下,那少年更是吃惊,竟吓得呆了。”
  铁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这样的武功,铁青笺自是做梦也未想到,也难怪他要吓得呆了。”
  只听夜帝接道:“那时我虽恼恨他不该如此来骗这女子,只因这女子并非淫妇,只是委实寂寞难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难以自主,但我可怜他年纪轻轻,虽然盛怒之下,却也并未取他性命。”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40#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9:2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四回 往日泪痕

  柳笔梧轻叹道:“我越瞧越觉这新娘子风姿的确太美了,却不知她是什么人家的好女子,姓甚名谁?”
  这时钱大河已又喝道:“再拜祖先。”于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睁睁的瞧着,竟似已呆了,柳笔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过神来,娇笑道:“新娘子叫水灵光。”
  那钱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这第三拜该拜什么,呼声一顿,方自呆住,盛存孝却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厉声道:“她叫什么?”
  易明见他面上突然变了颜色,不禁又是惊奇,又是诧异,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灵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灵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当她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边易挺与钱大河打了几个手式,嘴皮动了几动,钱大河点了点头,干咳两声,鼓足气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声,抓起把酒壶,往新郎、新娘之间抛了过去,砰的一声,落在香案上,龙凤花烛,立被击倒。
  礼官钱大河,骇得呆了,张大了嘴,阉不拢来。
  满堂立时大乱,众人面上俱都变了颜色,纷纷大喝道:“盛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易挺与易明在百忙中交换了眼色,这兄妹两人,只当盛存孝早巳认出云铿乃是大旗子弟,这刻方自发作。
  新郎朱藻霍然转身,一步掠到盛存孝面前,厉声道:“我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要在我吉日捣乱?”他平日虽是雍容大度,但这婚礼却委实是他平生第一件动心的事,有人突然捣乱,他怎能不为之变色?
  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声道:“我……我……”
  他平日纵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刻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墨龙、蓝凤、碧月,自也不禁为之惊诧莫名。云铿亦已赶来,亦是面目变色。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为的什么,若不说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气上涌,脱口喝道:“你便要怎样?”他究竟也是武林中久负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问,此刻盛怒之下,纵有理由,也不愿说出了。
  朱藻亦更怒极,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训你这狂夫。”狂笑声中,轻轻一掌拍出。他怒极之下发出的这一掌,看来虽飘柔,但掌势变化无端,自是足以惊世骇俗之杀手。
  盛存孝不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两掌相击之下,紫心剑客眼见便要血溅当场。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剑”,自不能坐视,非但立即混战起来,而这一场误会,也将永远不能解释。
  只因当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剑”固是说不定便要在今日这一战中全军覆没,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与水灵光也将抱恨终身——这后果之严重,影响之巨大,实是不堪设想。
  就在这一刹那间,“彩虹七剑”齐声惊呼,却已挽救不及。
  幸好云铿一见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备。
  此刻朱藻一掌还未拍出,云铿便已抱住他身子,连声大喝道:“两位且慢动手……两位且慢动手。”
  。
  突然“呛啷”一声龙吟,“墨龙剑客”龙坚石匣中长剑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无论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说了。”
  此人素来不喜多言,但说出来的话,分量却极重。他这短短两句话,自是说无论盛存孝今日为何如此,无论他是错是对,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时挥剑。
  “蓝风剑客”柳笔梧轻轻掠来,站到她夫君身后,虽一言未发,但纤纤玉手,也已握住了剑把。
  “黄冠剑客”钱大河大喝道:“谁敢动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语声微微一顿。
  他暗中委实有些畏惧朱藻之武功,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选择,终于顿了顿足,接着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剑客”孙小娇酒意上涌,更是不顾一切,反手拔出长剑一挥剑,大呼道.:“易明、易挺,你们难道就只在一旁看着么?”纵身跃上桌子,将桌上杯盘酒盏,“哗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们竟要以多为胜么?我今日倒要与‘彩虹七剑’周旋周旋,瞧瞧究竟是谁胜谁负?”
  龙坚石冷冷道:“胜负俱无关,生死亦无妨。”他平日看来最是冷漠,其实却是满腔热血,这短短十个字说完,厅堂中立刻充满了杀气。
  云铿虽是连声劝阻,但也无人去听他的,双方眼睛都红了,也个个俱是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忽然间,一条人影横掠而来,一字字道:“你们要动手,就先杀了我。”竟是满身吉服的新人水灵光。此刻她蒙面巾已去,面色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这异样的苍白,衬得她的美貌更加强烈而动人心魄。众人也不知是被她这绝色的容貌所慑,还是为她那冷漠的语声所动,竟不由自主,齐静了下来。
  水灵光目光移向朱藻,轻轻道:“你先坐下好么?”轻柔的语声中,也似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这绝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地坐了下去。
  水灵光幽然一叹,缓缓道:“紫心剑客盛存孝素来不是鲁莽无礼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么?”
  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悲怨凄楚的神情,温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炼精钢,化为绕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觉怒火顿消,仰天长叹一声,道:“不错,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实有着原因。”
  水灵光道:“不知你可愿说出来?”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他神色间也满含悲痛与为难,似是有着不能将那原因说出的苦衷,但又委实不能拒绝水灵光的请求。只见他面色忽青忽紫,终于顿了顿脚,黯然道:“这其中的秘密,在下说起实在伤心,但……”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在下若是不说,水姑娘与这位朱……朱大侠却又势必要抱恨终身。”
  众人悚然动容,云铿亦自变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说出,在下等感激不尽。”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缓缓道:“别人俱可与水姑娘成婚,但这位朱大侠却是万万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说八道,为什么?”
  盛存孝忍下怒气,缓缓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说出这原因之前,先得说个故事。”
  水灵光道:“好,你说吧,我们都静静听着你的。”
  朱藻双眉一挑,方待发话,但听得水灵光这温柔的语声,只得忍住,别人更屏息静气,凝神倾听。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着该如何措词,又似是这故事委实令他伤心,是以他一时竟不忍出口。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将这故事说了出来。
  “昔日有个……有个‘某人’,自幼酷好练武,但他只是个极为平凡之人,资质无超人之处,是以虽然昼夜苦练,武功进境却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龙,却一心将他儿子,当做绝世的天才,只望她儿子将来必能成为举世的大剑客。某人既不忍令她母亲失望,但自己却又偏偏无法练成惊人的武功,其内心之痛苦,绝非他人所能体会。他在这痛苦的煎熬下,终有一日,竟将那江湖中无人敢练的‘断绝神功’开始练了起来。”
  他方自说到这里,众人已情不白禁脱口惊呼出来:“断绝神功?他……他好大的胆子,竟敢练那断绝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这“断绝神功”的来历,无论是谁,只要一练这“断绝神功”,非但必将失却养育子孙之能,而且——个练得不好,便将走火入魔,甚至因此丧生。
  是以江湖中虽有不少人知道这“断绝神功”的练法,却无人愿意牺牲一生之幸福去练它。
  云铿黯然道:“慈母之爱,有时爱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亲所逼,又怎会练这绝子绝孙的断绝神功?”
  易明颤声道:“他如此牺牲,却不知可练成了么?”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缓缓接着说了下去。
  “此人实是天资愚鲁,苦练三年,竟毫无所成,但……但却已将他生育子孙之能白白断送了。他母亲也在无意间得知此事,悲痛惊惶之下,一面严禁爱子再练,一面立即忙着为他爱子成婚。”
  易明失声道:“这……这岂非苦了那女……”面颊一红,顿住语声,孙小娇正听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于她。
  盛存孝叹道:“某人虽不肯以自己残废之身,来害别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却又不敢违抗母亲之命。只因他母亲终是抱着一线之希望,但……但某人成亲之后,两年毫无所出,他妻子却日渐憔悴了。那时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亲对她爱子希望仍未断绝,竟将这不能生育之责,怪在她媳妇身上。”
  众人又不禁失声惊呼,易明日中竟已流出了眼泪,喃喃道:“好可怜的女孩子,竟遇着这样悲惨的事。”
  孙小娇眼圈儿也红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恨声道:“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们女人。”
  钱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见得,有的女人……”
  孙小娇瞪了他一眼,嗔道:“谁要你说话的?……那女子后来怎样?莫非被她婆婆休了么?”
  盛存孝满面沉痛,黯然道:“他们乃是武林中素享盛名之世家,怎能随便休妻,被江湖朋友耻笑。”
  易明恨恨道:“她定是怕那媳妇将原因说出来,是以……”心念一转,突然变色道:“在如此情况下,某人的母亲,莫非……莫非竟将她媳妇杀了么?”
  盛存孝默然无语,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认了。
  易明“哇”的一声;扑在孙小娇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孙小娇咬牙切齿,恨声道:“她难道还要为她儿子再娶媳妇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孙小娇骇然道:“她害了一个不够,还要再害一个……她那儿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该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缓缓道:“但某人却是个孝子,他母亲莫说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会立刻去死的。”
  云铿叹道:“这样的孝顺,岂非太过?”
  盛存孝肃然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母亲养育之恩,实如天高地厚,为人子者,怎忍违抗于她?”
  朱藻早巳听得动容,此刻委实忍不住了,突然大声道:“这岂是孝顺,只不过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辈男儿汉的行径,那……那某人只顾了他母亲,便将别人家的好女子一个个害得那般模样,这……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简直……简直有些混账了。”他越说越是激愤,说到后来,竟破口大骂起来。
  水灵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虽然有些……有些太过,但如此纯孝的人,我却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朱藻却不禁更是怒形于色,不知水灵光为何总是帮着盛存孝说话。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灵光与盛存孝之间的关系竟是那般复杂——水灵光的母亲,便是盛存孝的妻子。水灵光虽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亲一生,但却又不禁对他抱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亲切之心。此等,心情之微妙与复杂,自也非别人所能了解——其实在座之中关系微妙复杂的,又何止水灵光与盛存孝两人而已。
  盛存孝终于接道:“某人第二次成亲之后,生怕他母亲再……唉,于是便对他妻子时刻留意,处处保护。但无论怎么样的体贴与关心,也总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妇……满意的,他第二个妻子,也日渐憔悴了。”
  他这“满意”两字用的可说极是“谨慎”,但“蓝风”柳笔梧、“翠燕”易明等少女听了,却又不禁羞红了脸。
  孙小娇恨声道:“只怕某人对他妻子,只不过像保护货物一般保护着而已,决不会对她体贴关心,你说是么?”
  她究竟是已婚妇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体贴关心,纵然有些地方不“满意”,也不致日渐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某人身怀残疾,自卑自愧,总是不敢对他妻子亲近,只是远远地保护着她。如此过了两年,倒也平安无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天的仇家,大举来犯,双方立时展开死战。某人那媳妇亦是武林名家之后,武功颇不平常,掌中双股鸳鸯剑施展开来,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来犯,媳妇也不能坐视,手提双股鸳鸯剑,与仇家的一个少年子弟血战起来。某人虽然在担心他媳妇与人交手经验不够,但自身已被对方两人缠住,一时之间,自是无法照顾他人。他天赋虽差,但勤能补拙,这时武功已颇具火候,只是剑法惟以沉稳见长,谈不上‘狠、准、辛、捷’四字。而对方的武功,却是以剽悍泼辣见称,在此般情况下,某人应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过只能保持不败而已。
  “幸好这时某人的盟友已赶来,他那仇家不但行迹飘忽,而且行事奇怪,一击不中,立时全身而退。但这时某人却也突然发觉,他的妻子竟已在恶战中失踪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时前往寻找。他不敢惊动别人,只因他得知他母亲对这媳妇已有嫌弃之心,若是知道媳妇失踪,定不准别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后,方自寻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说到这里,他面色更是悲怆沉痛,连语声都已颤抖起来,似是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着他的心。过了半晌,他方自缓缓接着说了下去:“那时月光满天,满林月影浮动,落花缤纷……而那桃花林中,却传出了一阵阵……一阵阵销魂之声。某人虽非君子,亦非小人,听到这声音,立时顿住了脚步,方待转身离开,而那林中的销魂呻吟,已变成了呼唤。”
  他说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语声神情间却充满悲愤。
  少女们虽因他所叙之事而脸泛羞红,却又不禁被他神情语气所惊,相顾之间,俱皆愕然失色。
  但闻盛存孝一宇字恨声道:“这呼唤一人某人之耳,他便已发觉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发。而他妻子口中昵声呼唤着的,正是那仇家少年的名字。”
  众人一听之下,又不觉失声惊呼,每一人本都对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这同情之心却不觉俱都转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语声已颤抖:“某人惊骇悲怒之下,霍然转身,便待冲入桃花林,但冲了几步,那悲愤之情却又不禁化做自责之心。他想到这件事的发生,本是他自己铸下的大错,他妻子虽然不对,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责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软了下去,立时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竟倒在一株桃花树下,再也难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顿住了语声。厅堂内一片死寂,众人心头俱是十分沉重。
  过了良久,孙小娇方自长叹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虽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实还在他妻子之上。”
  水灵光幽幽叹道:“而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为别人着想,如此宽大而仁慈的心肠,还有谁能及得上?”
  易明悄悄抹了抹泪痕,哑咽着道:“后来怎样?”
  盛存孝缓缓道:“他心身虽已跌倒,但目光却在无意中瞧见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这一瞧之下,他又骇得呆了。原来他妻子口中呼唤的虽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此刻正与他妻子……纠……纠缠的,却非那少年……”
  众人齐出意外,脱口道:“那是谁?”
  盛存孝道:“与他妻子纠缠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声名极响,但却以风流著名的江湖奇人。某人年纪虽不大,声名地位,更难与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时却在无意中见过那奇人一面,印象极是深刻,是以虽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过,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谁。那时他心中之惊奇骇异,更是无法形容。他实在不懂那仇家少年怎会变作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这其间究竟存有什么曲折离奇的变化,一时间,竟呆住了。等他定过神来,那奇人却似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竟突然离去,那身法之快,岂是人所能及。某人那时之心境,实是混杂着悲愤、自疚、惊奇、诧异,成千成百种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只见他妻子已似昏迷在地,又似睡着了,衬着满地桃花,那睡态……唉!某人心中爱恨交进,突然冲了进去……”
  易明嘶声惊呼道:“他……他可是将他妻子杀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时他实有一刀将他妻子杀却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却在梦呓中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呼唤虽轻,但在他听来,却有如轰雷击顶。这时,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还是有着深情,只是……他太无能,他太无用,他委实错怪了他的妻子。”
  这铁汉越说声调越高,突然一掌,重重击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时满流鲜血。
  但他丝毫不觉疼痛,只是长叹一声,黯然垂首,缓缓道:“那时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满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时失足,他为何不能原谅?于是他不发一言,将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将此事向别人提起。”
  众人俱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少女们已凄然落泪,水灵光更是泣不成声,只因她已听出了此事的究竟。
  孙小娇流泪道:“这……这某人倒也不愧是条男子汉……,’易明抽泣道:“完了么?”
  盛存孝亦是热泪盈眶,道:“往事已矣,我本也要将此事永远藏埋心底,哪知,过了几个月,我才发觉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说到最后,他终于还是说漏了嘴,说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觉为之一震,倏然顿住了语声。其实他纵然不说,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猜到,目光早已带着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双目四望,凄然笑道:“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谁,在下不用再说,各位想必也知道了。”
  众人长叹一声,垂下头去,不忍去瞧他凄痛的神色,惟有朱藻端坐不动,面色亦是沉痛已极。
  易明突然道:“但……但这又与水姐姐有何关系?”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谁?”
  易明怔了一怔,摇头道:“不知……”
  盛存孝流泪道:“我那妻子,便是水灵光的母亲,她那时肚中所怀的身孕,便是水灵光这……这孩子。”
  水灵光身子摇了两摇,猝然昏了过去。
  易明痛哭着扶起了她。
  孙小娇道:“但这……这又与朱……”转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么,骇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见朱藻双目竟已血红,身子不住颤抖,神情当真怕人已极。孙小娇身子一震,倏然顿住语声。
  盛存孝却已一字字道:“不错,那奇人便是夜帝。水灵光与朱藻本是血亲兄妹,是以万万不能成婚。”
  众人虽然早已猜到这事实,但此刻听他说出口来,心神仍不禁为之震动,孙小娇双目一闭,似也将昏过去。
  突听朱藻仰天长啸一声,啸声有若龙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了一阵阵波动。长啸未绝,朱藻双肩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见他吉服上的金条在夜色中闪了两闪,便已瞧不见了。
  云铿要想追赶,已是不及,惟有连连顿足长叹。
  环顾室中众人,无一人面上不是泪光莹然,片刻前还是满堂欢笑的再生草庐,此刻已满布愁云惨雾。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实在该死,竟……”
  云铿截口叹道:“若非兄台前来,此间已铸成滔天大错,此等恩情,在下实……唉!请受在下一拜。”话未说完,忽然翻身拜倒。
  盛存孝也赶忙拜倒在地。两人本还互相谦谢,互相扶携,但到后来,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泪来。
  众人看到这般模样,心里自也大是悲痛。但想到若非盛存孝无意中闯来,大错便已铸成,那情况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惨多少倍了。
  于是众人又觉这实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该欢喜才是——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欢喜得起来。一时之间,众人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悲痛还是欢喜,一个个木立当地,也不觉都呆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小娇方才牵了牵钱大河的衣角,一面轻拭着面上泪痕,一面低语道:“咱们走吧!”
  钱大河茫然道:“走?”
  孙小娇道:“再不走……我真要疯了。”
  钱大河目光四转,喃喃道:“对,还是走的好。”
  “墨龙剑客”龙坚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缓缓道:“此间既已无事,我等委实已该告辞了。”
  云铿道:“但……”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况,留下来也是徒增伤心,也只有将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无语。
  易挺、易明兄妹对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时盛大哥若是知道云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烦恼。”一念至此,两人不约而同脱口道:“盛大哥还是走吧!”
  龙坚石皱眉道:“你们难道不随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实在不忍抛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们随大哥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龙坚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里,我们好寻去。”
  龙坚石道:“崂山山阴上清道观。”
  盛存孝望着云铿,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无论任何言语,俱都已是多余,准有长叹一声,黯然抱拳别过。云铿目送他几人身影消失,接着,便是一阵马嘶之声,然后马蹄奔腾,渐去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
  五马前后而行,马上人衣衫虽仍鲜艳如昔,但神情却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头更是一片沉重。直走了顿饭功夫,还是孙小娇忍不住叹道:“天下事有时真是凑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龙坚石仰天长叹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阴错阳差,曲折离奇,当真非人们所能预料。”
  众人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巧合,俱不禁为之唏嘘感叹。
  钱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庐的主人,小弟总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实在猜不透他的来历。”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众人骇然,齐地脱口道:“大哥怎会知道?”
  盛存孝叹道:“愚兄虽然鲁钝,却也能稍别颜色,瞧他与水灵光之间神情关系,已可猜出其中究竟。”
  孙小娇叹道:“平日我总觉自己武功虽不如大哥,但却比大哥聪明些,今日才知道咱们这些人里,聪明的还是大哥。”
  柳笔梧缓缓道:“大哥的阅历之丰富,考虑之周密,又岂是我等能及,只不过他平日深藏不露而已。”她这句话说的实是中肯之极,要知盛存孝虽非绝顶聪明,但考虑之周详,行事之冷静,确非他人能及。
  钱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为何不出手?”此人气量最是偏狭,那日败在铁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怀恨在心。
  盛存孝长叹道:“我与大旗门上辈虽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纠缠,是非曲折,谁也分辨不清。”
  钱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将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这纠缠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们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争杀,能在我们这一代终止。”语声微顿,凄然一笑,接道:“我虽无后,却但愿我们这一辈的后人,能从此平平安安地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终日生活在仇恨与争杀中,实是件再也痛苦不过的事,何况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侠义之辈,例如铁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与我一样。”
  钱大河听他夸奖铁中棠,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龙坚石却慨然道:“大哥之见解,实令小弟佩服已极。江湖豪杰若都有大哥这般胸怀,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笔梧、孙小娇虽然无言,但神情看来,却显然也对盛存孝此等侠义的胸襟,仁慈的心肠大是钦服。
  钱大河愤然道:“既是如此,咱们又何必赶去?”
  盛存孝沉声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请贤弟们出山,并非为了要各位贤弟助愚兄流血争杀。”
  钱大河道:“那又是为的什么?”
  盛存孝肃然道:“我只求贤弟们能在一旁相助,将这纠缠百年,死人无算的仇恨,从中化解。”他仰天长叹一声,黯然接道:“贤弟你也该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后辈终身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残酷之事。”
  钱大河寻思半晌,终也长叹着垂下头去。
  这时水灵光已自醒来,伏在易明怀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断在安慰着她,却又不断陪她流泪。
  云铿强笑一声,道:“往事已去,贤妹又何苦再为往事流泪?但愿贤妹能多想想来日之欢乐,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话中含有深意,别人虽不懂,水灵光自是懂的。她与朱藻既是兄妹,与铁中棠的情感从此便再无阻碍。
  但不知怎的,水灵光仍是觉得一股凄楚之情,从中而来,竟是不可断绝,目中眼泪,一时间哪能停止?这一夜便在人们的悲伤与欢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过去,不知不觉间,曙色已染白窗纸。
  于是水灵光也要走了。她要去找铁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长朱藻——在她心底深处,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见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云铿自不能劝阻,惟有黯然叹息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贤妹前去……”缓缓顿住语声,目光望着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尽照料之责。”
  易明展笑道:“对了,水姐姐有我们照顾,必定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云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云铿忍不住喜动颜色,道:“贤兄妹之侠气爽朗,真无人能及,灵光有贤兄妹照顾,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门之后,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应为盛存孝尽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但这兄妹两人行事虽然大意,却都是一诺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里虽为难,也只有自己承当了。
  朝阳满天,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这兄妹两人都在暗中盼望,这一路能平安无事,水灵光能找着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们互相宽恕、互相了解中渐渐消失。
  但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会太过无事。水灵光的绝代风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这实在都要吸引人们的目光。易挺与易明也不觉学得小心起来——竟已将那华丽马车遣回,也不骑马,只雇了辆普通大车代步,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这一日已近崂山,他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却令车夫越过即墨,早早便在个小小的山村歇下。鲁人本少奸恶,山村之中更是民风淳朴。村人虽暗惊于这远客的风姿与华贵,但也只当是自己这小村中的极大荣宠,对他三人只有客气恭敬,绝非冷淡嫉视。
  晚饭过了,生性好动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着水灵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去照料。何况在晚饭时吃着白鸡喝了几杯村人新酿的米酒,兴趣本也颇高,一路聊聊说说,不知不觉已走出村外。
  突见山麓旁一片灯火闪烁,其中虽有人影出没,但却寂无声息,风吹长草,四野看来充满了神秘诡异。易明忍不住又动了好奇之心,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咱们去瞧瞧好么?”
  她不叫易挺而叫水灵光,只因得知水灵光性情温柔,必会跟她去的,水灵光一去,易挺也只有去了。水灵光果然颔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劝阻时,她两人已去得远了,易挺也惟有叹息一声,撩起衣袖,大步跟随而去。三人目力俱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长草之间,竟蹲伏着许多条人影,动也不动,也不出声。
  易挺变色道:“小心了,这……”
  话犹未了,突然间,一条人影不声不响地自草丛窜了出来,左手里黑乎乎的似乎拿着盾牌之类的武器,右手里似乎提着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轻声叱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易挺大惊之下,拉着易明、水灵光倒退三步。
  只见那人影竟扑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轻轻笑道:“捉到了……捉到了。”
  易挺双掌已蓄势待发,却已看清此人乃是条村汉,他手里的“盾牌”只是个竹箩,长矛却是木棍。
  那人抬起头来,认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来瞧热闹么,但这里可危险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险?你捉的是什么?”
  那人也不答话,将竹箩掀开了一线,以木棍在里面拨了两拨,竹箩中突有一条毒蛇窜了出来,但下半身却又被竹箩压住。夜色凄迷灯光闪烁之中,只见那毒蛇昂首作态,红舌闪吐,看来十分狰狞可怖。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41#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9:3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五回 夜半歌声

  易明惊呼一声,顿觉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满了诡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将捉的蛇拿给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轻轻一敲,毒蛇红信一闪,又缩回竹箩之中。
  易明厉声道:“深更半夜,来捉毒蛇,显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问问他究竟是何来路?”
  .
  那村民立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客……客官请慢动手,小人半夜来捉毒蛇,只不过贪得几两银子。”
  易明道:“什么银子?哪里来的银子?说清楚些。”
  那村民战战兢兢,颤声道:“前两天山上来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龙伏虎之威,而且还能生吃毒蛇,据说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面前发下心愿,要吃满十万条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终日便以毒蛇为餐,还出了一两银子一条的高价,来向小人们收买毒蛇。”
  他说的虽近神话,但易挺等三人一听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个行迹诡异的外门高手。
  易挺皱眉道:“那活佛长得是何模样?”
  村民惶声道:“小人们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终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庙里参禅打坐。”
  易明道:“你们瞧不见他,如何拿得到银子?”
  那村民道:“小人们捉了毒蛇,只要装作一箩,送到山神庙前,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便会发现那竹箩已飞回小人们的桌上,竹箩里毒蛇已不见了,却装满了佛爷赐给小人们的银子。几天以来,从未错过。”
  易明还想说话,却被易挺使了个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还有何吩咐?”
  易挺道:“这就是了,你们快去捉蛇吧,咱们也该回去安歇了。”一手拉着易明,转身大步而去。
  水灵光见到易明居然竟抛下如此奇秘诡异之事不再过问,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觉有些惊奇,忍不住笑道:“今儿天气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灵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气,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嗤”一笑,道:“你当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么?小时他的调皮捣蛋,当真是人人见了都要头大如斗,如今他虽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可也装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过是要躲开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条路,偷偷绕上山去。”
  水灵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总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触水灵光的目光,而且被水灵光瞧上一眼,脸就有些红了,只是水灵光心有别属,却全未在意。三人绕了个弯子,果然再次觅路上山。
  易明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兴奋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样,长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灵光见她一遇着新鲜的事,便像个孩子似的,心中不觉暗暗地笑,其实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数十条毒蛇之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无法忍耐,脚步也不觉越走越快了。
  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与有趣,竟无一人想到,此行实是步步危机,充满凶险。那“活佛”既然僻处在半山废庙之中,自是一心要隐迹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窥探他的秘密,他怎会轻易放过?他既以毒蛇为粮,想必早已练成了一种极为毒辣的外门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难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窥人,荒草之间,虫声啾啾,荒山在夜色笼罩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凄清幽秘之意。易明脸蛋儿虽是火热的,但手足却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语道:“莫要害怕,这草里不会有毒蛇的。”
  她叫别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却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窜出来,在脚上咬一口。水灵光暗暗好笑,突然轻呼道:“蛇!”
  易明“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扑到水灵光怀里,面上已吓得全无一丝血色,颤声道:“蛇……蛇在哪里?”
  水灵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来你是个坏东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称了我的心。”
  突听易挺沉声叱道:“噤声!”
  水灵光、易明随着他日光望去,只见林木间,背山处,隐约已可看见一座庙宇的朦胧黑影。昏黄黯淡的灯光,自残砖瓦间透了出来,更增加了这废庙的神秘与诡异,当真有如神话中妖魔鬼怪的居处。
  三人不约而同,提气蹑足,伏身而行。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山下传了上来。三人心头俱是一跳,齐地在乱石树木间藏起身子。
  只见一盏白纸灯笼,自山下飘了上来,来到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青衣人,手里各各提着只竹箩。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走到庙门前,远远便停下脚步。四人轻轻放下了竹箩,一齐跪了下去,对着破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还似在喃喃默祷。
  白纸灯笼,火光荧荧,将这四人已骇成铁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异可怖,这时乳白色的夜雾,已自荒草间升起。夜雾弥漫下,寒风吹动中,一盏白纸灯笼,随风摇晃,四个行迹诡异的青衣人,面对着破庙跪拜。
  这又是何等奇诡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灵光的手掌,紧紧握住。她指尖已不觉有些颤抖,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头虽然充满恐惧,却也充满了兴奋。
  忽听破庙中有人缓缓道:“去吧!”短短两个字,语声出奇的低沉,却又出奇的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在人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头都不觉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数步,转过身子,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这时残破的庙门,突然“呀”的开了一线。一个头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须老者,自庙门里一闪而出,身手之轻灵,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两次,霎眼间,已将四只竹箩都提了进去,庙门瞬即阖起,发出“吱呀”一声,仿佛恶魔的叹息。
  接着,破庙中便传出一阵低语,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灵光耳边,轻轻道:“里面有两个人。”
  水灵光道:“另一个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样?”
  两人附耳低语,易挺也不知她两人在说什么,但瞧了水灵光一眼,他竟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赶紧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语道:“既已来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么人物?”
  易明不觉奇怪道:“哥哥的胆子怎的突然大了。”
  只听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个人屏息静气,一步步走过去,谁也未曾施展轻功,只怕风声惊动了庙中的高手。
  那破庙果然已颓败不堪,砖瓦间随处都有破隙。三人在贴近地面处各自寻了个较小的裂口,眯起眼睛望了进去。但见这残败的破庙里竟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神案龛幔,早已被抛出,庙中空无一物。惟有一盏孤灯,放在中央,发着昏黄的火光。闪烁的火光中,一个满身红衣如火的僧人,盘膝坐在迎门的一个蒲团上,寂然不动,宛如佛像。他身材极是高大威猛,一颗头颅,更是大如笆斗,赤红的脸膛,焕发着一种妖异而眩目的红光,甚至连头顶与双眉俱都是红的颜色,惟有一双目光,却是黑白分明,锐利如电。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狰狞古怪,只是从头到脚那一身妖异眩目的鲜红颜色,却委实红得慑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两眼,连眼睛都似已刺痛起来。再看方才提人蛇笼的那灰袍人,此刻盘膝坐在他身旁。瞧两人坐的方向,这灰袍人显见乃是那红衣僧的门人弟子。
  水灵光等三人也瞧不见这灰袍人面目,只见他双手不停,将笼中的毒蛇,一条条捉了出来。那般狞恶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变得生气全无,听凭他翻来覆去,随意摆布。顷刻间,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选了十余条最大的,放在笼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红袍异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这时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觉出将有一幕残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现,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只见这红袍异僧微一伸手,便将一条毒蛇攫在手中,接着,他竟张开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将蛇头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头一寒,但见这红袍异僧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壮的毒蛇,竟随着他胸膛起伏,渐渐萎缩了下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一条蛇皮空壳,血肉竟都已被那红衣异僧吸人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呕,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来。但那红衣异僧却似将这毒蛇视为天下无双的美味,不到盏茶功夫,便将六七条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
  。
  他生吃毒蛇固然骇人,但这张口一吸便将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净净的内力,却更是令人可惊。只见他满身散发的那妖异红光,越来越是鲜艳夺目,目中神光,也越来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条毒蛇,他功力便更增进一分。
  易明又惊又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灵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灵光走了。水灵光点了点头,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还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转头,似有意,似无意,向三人偷窥之处瞧了一眼。
  三人心头俱是一震,而水灵光之震惊尤胜于易家兄妹,只因她已瞧出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认得的人物。幸好这时那红袍异僧低声说了句话,灰袍人便又转过头去。水灵光等三人,哪里还敢停留。三人不约而同,悄悄退步,转过身子,飞掠而出,直奔到回头瞧不见庙里灯光,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易明喘息着道:“好厉害!”
  易挺沉声道:“那红袍僧所练的外门毒功,显已登峰造极,他若发现了咱们,只怕咱们谁也休想活着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谁?你可认得?”
  易挺叹道:“江湖侠踪,我虽也颇不生疏,但此等显已隐居世外的大魔头……唉!我还是不认得的好。”
  水灵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却认得。”
  易明张大眼睛,道:“谁?”
  水灵光缓缓道:“他便是寒枫堡主冷一枫。”
  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犹自惊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枫?他怎会做了那魔头的弟子?”
  易挺叹道:“连冷一枫都肯拜他为师,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们还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谁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连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灵光‘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胆怯,但咱们此行为的只是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胆怯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水姐姐,你说是吗?”
  水灵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脸又红了,干咳两声,道:“明晨还要赶路,还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灵光一眼,逡巡着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后方自渐渐入睡了。
  水灵光却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她白日虽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静时,她当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纷生,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这一夜竟不停地做着噩梦,不时梦呓着道:“蛇……蛇……火……火一样的蛇……”
  水灵光轻叹一声,披衣而起,悄然推开窗子。窗外星月满天,夜凉如水,她口中却在低念着铁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
  不知何时,她心中悄悄涌起了这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句。她忘记了诗是谁人作的,也记不起这字句是否与原诗一样。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残诗竟在她心中留连不去,她仔细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觉一种销魂之意,直泛心头。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伤,听在水灵光此刻伤心人耳中,更是声声断肠。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声传来处走了过去。她却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是难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见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的水灵光突然出现在月下——月光下的水灵光,更有一种出尘绝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觉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
  哪知水灵光竟纵身掠出了墙。
  易挺一惊,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转处,却又停下了脚步,微一沉吟,便去唤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跃而起,大呼道:“蛇……”转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却不禁皱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听见哭声,一个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着嘴,皱着眉头,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还要睡……”话未说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连忙拉住了她,强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说不定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受气,我一个男子汉,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为何要是你妹妹,我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时,水灵光已走得远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终于发现了她,提气纵身,赶了过去,本待埋怨几句,但瞧见水灵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灵光见她来了,凄然一笑,道:“你听。”
  易明这时才觉出那哭泣之声,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动了,皱眉道:“谁家的女子受了欺负,咱们去瞧瞧。”
  哪知这哭泣之声听来虽近,其实却极遥远,只因这山村之夜,委实太过静寂,是以远处的哭声听来也极清晰。水灵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却不禁越走越快,到后来两人索性施展开轻功身法,飞掠而去。这里已是崂山,山脚下,有一点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声便是自香火处传过来的。
  水灵光与易明赶到近前,星光下,但见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却有两个黑衣素服,身材纤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们的面上,竟蒙着块黑纱,似是不愿被人瞧见她们的面目。
  易明停下脚步,又皱起眉头,道:“原来她们不是受了别人欺侮,只不过是自己在这里啼哭而已。”
  水灵光黯然道:“瞧她们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知那人听得见她们的哭声么?”说着说着,她早已又是满眶泪珠。
  易明暗叹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却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为他如此伤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灵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却令别人为他如此伤心,他不是混账,便必定是个呆子。”
  她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但那两个黑衣女子悲恸之下,竟似谁也没有听到。晚风似也在伴着她们的哭声呜咽,在这凉夜中混成一阕断肠的乐章。水灵光本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连认都不认得,你却又陪着人家哭个什么?”
  水灵光流泪道:“她们哭她们的亲人,我哭我的伤心事,大家都是伤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着眼睛道:“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灵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伤心人,都能到这里来,尽情痛哭一场……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易明道:“你们都有人好哭,我……我却连一个能为他哭的人都没有,我……我岂非比你们还要可怜多了?”说着说着,她越说越觉伤心,终于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哭的声音,比别人都大。
  朦胧的星光,映照着四个痛哭着的少女……婆娑的树影,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舞着柔枝。这是何等美丽,却又是何等凄凉的图画。
  四个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两个黑衣少女突然回过头来,抽泣着道:“姐姐们……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 “你们哭得如此伤心,却为何要我们不哭?只要你们不哭,我们也自然不会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道:“我们……我们又怎能不哭?但姐姐们若无什么真的伤心事,还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伤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道:“一个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为人牺牲了多少,但却从无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牺牲了一切,但却连他的兄弟亲人,都不能谅解他,他的师傅,也将他当个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无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个最最亲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却是死在这亲人手上。”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叙出了个惨绝人寰的事,再加上这少女们凄婉的语声,又有谁能不为之断肠?
  易明更是听得痴了,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若真是这样的人,我……我也要为他哭的。”
  垂首哭泣着的水灵光,突然抬起头来,反手抹了抹脸上泪痕,颤声道:“你……你们说的是谁?”
  黑衣少女们转过头,望向她。星光映着她那苍白、憔悴,但却美绝人间的娇靥,满天星光,都似乎没有她一双眼波明亮。黑衣少女们竟也似痴了,良久良久,说不出话。
  水灵光道:“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黑衣少女,突然痛哭着一齐扑在地上。
  水灵光花容更是惨变,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声地断续着道:“我们……我们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灵光颤声道:“谁?……究竟是谁?”
  黑衣少女道:“铁……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铁中棠?”
  水灵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声道:“铁中棠?你……你说的真是铁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铁中棠牺牲的更多?……除了铁中棠外,我还会为谁如此悲痛?”
  水灵光全身都颤抖起来,有如风中之枯叶,口中却大呼道:“你骗我,铁中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该死的,但却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骗你?”
  水灵光道:“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灵光轻呼一声,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将蒙面的黑纱,轻轻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面容,露出她满眶泪珠……
  她,正是温黛黛。
  水灵光身子摇了摇,全身上下,突然变得一片虚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只因她深知别人的话纵然会假,但这两人却是万万不会骗她的——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易明娇呼着抱着她,一面大叫道:“是谁杀死了铁中棠?是谁敢杀死铁中棠?快告诉我。”
  温黛黛垂首道:“他的义弟云铮。”
  水灵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铮……云铮……他在哪里?”
  温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灵光柔弱的心,哪里还能忍受这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打击?她一声惨呼还未出口,便已晕厥过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声道:“苍天呀苍天,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惨的事?难道你就不伸手管管么?”
  她却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惨的事此刻还未发生哩!
  铁中棠虽然未死,但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在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忍受。他的心,当真已磨炼得有如钢铁。
  他咬紧牙关,将一切不该想的事都自脑海中逐出,设法忘记——若非自己也有着一段刻骨铭心,椎心刺骨,连梦魂中都难以忘怀的悲情往事的人,决不会知道这“遗忘”两字做来有多么困难,多么痛苦。
  但坚强如铁的铁中棠却做到了。他将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都集中起来,不分昼夜,苦苦练武。他拼命折磨着自己,鞭策自己,决不让自己有丝毫休息,只因他只要稍有停顿,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类,确是种奇怪的动物。天下万物中,惟有人类心灵的痛苦,甚于肉体,也惟有人类能以肉体的折磨,减轻心灵的痛苦。
  夜帝,却终日石像般呆坐着。
  这幽秘的地窟陈设虽华美,但少了他豪迈的笑声,一切就变得黯淡无光,寂寞、冷清得无法忍受。那些可爱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有时她们面对铜镜,甚至已忘却了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她们也在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昼夜不息地清理着被她们炸毁了的秘道,清理着秘道中的碎石。
  终于到了一日,她们计算距离,已将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将整条秘道完全打通。这时她们的容颜已憔悴不堪,她们头上的青丝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们华丽的衣衫已破碎而褴褛。她们昔日那柔细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生满了粗糙的老茧,她们明媚的眼波,也充满了泪珠。但那却是快乐的泪珠,只因她们辛苦的工作,终将有报偿了。
  到了这一日,铁中棠也抛下了一切,参与她们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气。眼见地道已将打通了,这时他们心里的激动与兴奋,纵然用尽世上一切智慧,也无法形容。
  哪知,就在这最后关头……
  突然有一方千万斤的巨石,轰然而下,隔断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毁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使她们所有的辛劳,俱都化为泪水,使她们初露的笑容,又复化作眼泪。在这短暂如流星过目,却又漫长如永无止境的刹那里,少女们全身力量又复化做了虚空。她们一个个痛哭着跪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红,身子颤抖,须发一根根倒竖而起,那一双紧握着的铁掌中,握满了说不出的悲痛与愤怒。
  铁中棠呆望着那一方绝非任何人力所能移开的巨石,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真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但这时红尘中却已开始流传着一件耸动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将复出。”这消息是自常春岛流传出的,温黛黛自也知道。
  水灵光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温黛黛便简略地叙出了一切事发生的经过——她自是流着眼泪说的。
  水灵光、易明也是流着眼泪在听。
  只听温黛黛接着道:“他们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随他们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但……”她目光深深凝注着水灵光,道:“但我们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我们好歹也要为他们做出一些事来,然后才能死。我们的死要死得有价值,只因惟有我们死得有价值,才算对得起他们。”
  她这话虽是在说自己,却也无异是说给水灵光听的。
  水灵光目光凝注着天边最远处一点星光,喃喃道:“不错,要死得有价值……我万万不会平白死的。”
  温黛黛暗中叹了口气,道:“但那常春岛,我实也无法再呆下去,只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疯了。”
  这期间只有易明悲痛较浅,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闻说留在常春岛的人,从此便是断绝红尘,那日后姑娘又怎会答应你走的?”
  温黛黛道:“她没有答应,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睁大了眼睛,吃惊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闻说那常春岛有如龙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
  温黛黛道:“常春岛虽然一向纪律森严,但最近一阵子,却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岛也有些乱了起来。”
  易明道:“能使常春岛惊动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为了雷鞭老人要去寻仇?”
  温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娘娘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去还罢,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来。”
  易明皱眉道:“那却是为了谁?世上难道还有比雷鞭老人更强的人么?……呀!是了,还有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谁。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她并未说出此人的名字,水灵光却也已猜到,她只觉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兴奋与激动。
  只听温黛黛已缓缓道:“不错,多年以来,夜帝俱都未在人间现身,但那只是因为他已被娘娘用计困在海滨地窖之中。”
  水灵光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颤声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么?”
  温黛黛道:“我纵然知道,也已无用了,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以前,自地窖中脱身而出。”
  易明喃喃道:“这就难怪常春岛要被惊动了……”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只见她激动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欢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红尘,从此势必又将如神龙天矫,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听到他的消息。
  她欢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终究仍然健在人间,无论如何,她终有一日总会见着他的。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42#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29:5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六回 毒神之秘

  但这瞬息的轻微欢喜,立时便被永恒的沉重悲哀所淹没——时间纵将消逝,这悲痛却永将留存她心底。
  铁中棠去了。
  她永远再也瞧不见那坚定而又温柔的面容,永远瞧不见那有时闪亮如火焰,有时却又温柔如水的眼波。这一切在她心中占据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虚,只因她的失望绝无任何事物所能代替。其实此时此刻,又何止是她?温黛黛、冷青萍又何尝不是满心悲痛,柔肠寸断,泪珠如雨……
  就在这时,就在这人人俱都黯然销魂,不能自己之际,易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嘶声道:“蛇……蛇……”
  夜色中虽瞧不见她面容,但想见她面上必已毫无血色,她颤抖着伸着手掌,指着面前的山石。只见山石上那一点香火下,果然盘着一条颜色甚是怪异的小蛇,身上似乎闪动着一层乌金色的光芒。这条蛇长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实是小得可怜,但红舌闪缩,嗖嗖作态,却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温黛黛本也吃了一惊,此刻见到不过是如此一条小蛇而已,微一皱眉,便待伸手去取。但她手掌还未伸出,便被水灵光一把抓住,只觉她指尖冰冷,不住颤抖,似是心中充满惊恐。
  温黛黛心头一动,转首望去,只见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也已充满惊恐之色,不禁奇道:“这条小蛇你怕什么?”
  水灵光道:“这条蛇必是奇毒无比,动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长在沼泽之中,毒蛇自是见得多了,但形状如此怪异,神情如此狰恶的毒蛇,却连她也未见过。但见这金蛇仍然盘踞在石上,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将面前这四个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里。
  易明越瞧越害怕,颤声道:“怎……怎么办呢?”
  水灵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说不定已深具灵性,纵是深山大泽也不常见。”
  易明道:“那它怎会跑来这里?”
  水灵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来的。”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抬处,突见山坡上,树荫下,鬼魅似的现出条人影,易明嘶声呼道:“人……人在那里!”
  只听那人影阴侧恻一阵冷笑,道:“幸好那丫头还有些见识,否则你们四人此刻只怕早已都去见阎王了。”
  此人头戴竹笠,身穿道袍,影影绰绰依稀可看出乃是个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谁也无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你……你为何要放出这条毒蛇来害我们?”
  那人冷笑道:“不错,你们四个小丫头自谈不到与老夫有何仇恨,但你们哭的那人却是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说铁中棠?”
  那人狞笑道:“铁中棠呀,铁中棠!你这奸贼、恶徒,你这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畜生,你……”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声中充满怨毒之意。
  冷青萍突然飞身而起,颤声呼道:“他人已死了,你还骂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杀机,轻叱道:“金奴,上!”突然间,金光一闪,冷青萍语声立时停顿。
  水灵光见她身子一动,面色已是惨变,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声惊呼道:“你……你没有事么?”
  星光下,但见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阵阵痉挛,她似是想说什么,却无力气说出口来。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来去之快,当真是快如闪电。
  水灵光花容失色,温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狠。”
  那人狞笑道:“这本是你白找死,须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无药可解,你只有等着见阎王了。”
  冷青萍道: “不……不错,我……我立刻便将见……见着铁中棠了……你成全了我……爹爹……”
  这一声“爹爹”叫出口来,众人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易明嘶声道:“什么?他是你爹爹?”
  冷青萍凄然笑道:“不错……”
  那人也似骇得呆了,道:“你……你是谁?”
  冷青萍道:“女儿……青萍……”
  话犹未了,那人已大喝一声,疯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过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黑巾。满天星光,映着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但见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颊上却已流满了晶莹的泪珠。
  那人身子一震,竟也扑的跌倒,颤声道:“萍儿……果然是萍儿……”但见他高颧削腮,鼻如鹰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枫。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眼见着眼前又是一幕人间惨剧,一个个俱是泪流满面,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冷青萍凄然笑道:“爹……爹你虽未认出女儿,但……但女儿却早已听出爹爹的声音。”
  冷一枫嘶声厉喝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尝给女儿说话的机会,一提起铁中棠,你心头便被仇恨充满,什么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冷一枫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突然仰天呼道:“苍天呀苍天,我好恨……好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还在恨他?”
  冷一枫道:“若不是他,怎会有如今这事……我若寻着他尸身,我将之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
  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儿却立刻便要与他相会了。”
  冷一枫厉喝道:“你……你敢?”
  冷青萍道:“女儿敢的……世上已再无一人能拦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适,如此自信……”她缓缓闽起眼帘,嘴角的笑容,更是凄艳而迷人——已散发出“死亡”那凄艳、恍惚而迷人的魅力。她语声也变得出奇的温柔,缓缓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们瞧得见么?”
  冷一枫身子早已剧烈地颤抖起来。
  冷青萍道: “唉!可惜你们瞧不见他……他笑容是多么温柔……唉!我实未想到死……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温黛黛本已泪湿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声。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惊吵我……那甜蜜的黑暗,已渐渐近了……他的笑容,也渐渐近了。”她语声渐渐微弱,果真似乎已渐渐入睡。
  冷一枫枯瘦的面容,已变为铁青,目光却变为血红。他霍然转身,面对着那浑身散发着妖异之光的金蛇,竟要将他自己的罪孽,怪在这金蛇身上。只听他喉间发出野兽的嘶鸣:“是你……都是你。”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换来主子的仇恨,惊怒之下,闪电般在冷一枫腕上咬了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无比。冷一枫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针,身子陡然一阵痉挛,紧握着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紧。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节已变为惨白。
  那金蛇起先还在扭动挣扎,渐渐不能动弹……蛇首渐渐垂下……冷一枫嘴角,渐渐泛出残酷而满足的微笑……
  温黛黛等只瞧得手足冰冷,满身冷汗湿透重衣。
  突见冷一枫摊开手掌,掌心血肉模糊,哪坚韧的金蛇,竟已被他毕生苦练的掌力捏成肉浆。
  易明轻呼一声,晕厥过去。
  冷一枫却疯狂地仰天狂笑起来,他目光也充满了疯狂之意,浑身肌肤,已变为恐怖的黑色。
  水灵光、温黛黛情不自禁,紧紧依靠到一起,浑身颤抖,满心战懔,要想转身奔逃,双足却已骇得发软。
  只听冷一枫笑声渐渐微弱……渐渐低沉……身子渐渐跌倒……突然软软地跌在他女儿身上。无声寂绝,天地间静寂如死,惟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烟,犹在夜中袅娜起舞,但就连这青烟的舞姿,都带着种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盘旋在晚空中,静等着摄人的魂魄。
  水灵光;温黛黛木立当地,甚至连指尖都已无法移动,只有那飞舞的发丝,是这死寂中惟一的生趣。
  风,不停地吹,木叶不停地在风中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黛黛颤抖着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怜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枫。就在这时,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条黑影,这黑影来得全无丝毫声息,宛如地底涌起的幽灵。
  温黛黛、水灵光大骇转身,星光下,只见一条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两人身后,赫然正是那食蛇异僧!那鲜红的僧袍,纵在夜色中,也显得说不出的妖异夺目。他冷冷地瞧着地上的冷一枫,那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可怖。
  温黛黛与水灵光已经历太多惊骇,已发不出惊呼,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红衣异僧目光仍然凝注着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枫,嘴角竟突然泛起一丝奇诡、神秘而兴奋的笑容。
  只听他口中喃喃低念着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毒神现体,天下……”他翻来覆去,念的始终是这十六个字。
  水灵光、温黛黛,虽猜不透这四句话的含意,但已觉出这短短十六个字里,必定含蕴着一件可怖的神秘。
  红衣异僧目光突然转向温黛黛与水灵光,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话你们可懂么?”
  他生相虽然奇诡狞恶,但对水灵光、温黛黛两人,却似没有什么恶意,温黛黛只得摇头道:“不懂。”
  红衣异僧喃喃道:“两个小娃儿,自是不懂……其实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懂得?又有几人懂得……”他似乎越说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洪亮的笑声,如天雷进发,如海啸怒涌,惊得四下木叶飞落,惊得水灵光与温黛黛耳朵发麻。直过了盏茶时分,笑声方自渐渐微弱,温黛黛与水灵光只觉双耳早已麻木,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时阴影中却偏偏传出一阵冷笑之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又有何难懂之处?”
  红衣异僧心中纵然有些吃惊,但面色却绝无丝毫变化,沉声道:“什么人?出来说话!”
  山麓阴影中,果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满身锦衣,少年英俊,目光中虽有些惊怖之色,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身子却仍挺得笔直。
  水灵光一见此人,又不觉低呼一声,她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会在此刻突然现身。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会懂得“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这十六个字的秘密?
  红衣异僧见到现身的竟是个少年,目光中也不觉微现诧异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气呆板,这六个字说出来,亦是死气沉沉,与昔日的飞扬活泼之态,迥然而异。温黛黛虽也觉这少年有些异样,还不大惊异,水灵光见了他如此神情,却不禁大是吃惊。在水灵光眼中,此刻这易挺竟似与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个人,他心神生气,俱似已被别人慑去。
  红衣异僧道:“你既懂得,可知咱家是谁?”
  易挺道:“食毒教主,飧毒大师。”
  温黛黛心头一凛,暗惊忖道:“原来他竟是江湖传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的飧毒大师。”
  飧毒大师名震天下之时,温黛黛虽还未生出来,但她耳朵里听得“飧毒大师”这名字,却已不止一次。温黛黛虽未看见这飧毒大师手段究竟如何厉害,但却看见每一个提起他名字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说出“飧毒”两字,身子便难免为之悚栗--此刻温黛黛面对这江湖中人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只见飧毒大师浓眉微微一扬,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问你,何谓毒神现体?”
  易挺道:“毒神现体,为食毒教下两大魔功之一。”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练成毒神之体,四体俱属极毒,纵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触毒神之体,也要中毒无救。”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但要练成毒神之体,必需牺牲食毒教下,已将毒功练至五成火候以上的一个弟子性命。”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极凋落,只因这毒功练到后来虽易速成,但入门这一道功夫却难如登天,食毒教主选来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练第一道功夫时便已因毒丧身,能将毒功练至第五层火候的,实是绝无仅有,食毒教主自舍不得牺牲他的性命,来练那毒神之体。”
  飧毒大师道:“不错。”
  他一连说了四个“不错”,镇静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满了惊奇诧异之色,甚至连语声都已有了些改变。只因他实未想到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现体的秘密,而且居然还能说得如此详细。
  易挺道:“但此刻这冷一枫,却已属毒神之体了。”
  这句话说将出来,听他说话的三个人身子都不觉为之一震,就连温黛黛与水灵光面上也变了颜色。她两人方听那“毒神之体”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听得冷一枫已炼成毒神之体,心里自然吃惊。
  只听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枫之五毒神功,本已练至第五层火候,体中神气血液,都已含蕴剧毒,他平日便要随时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克制血液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于是他体内之毒性,自是日渐加重,他掌力虽然越来越毒,但体内毒性发作时,自也越是猛烈。如此虽是恶性循环,但相生亦有相克,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变故,他体内毒性,万万不致危害自身。但此刻他已遇着件巨大的变故。”
  易挺口若悬河,将其中秘密说来,竟是如数家珍一般,这不但令飧毒大师吃惊,也更令水灵光起惑。
  转目转去,竟然见到易明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也睁得大大的,凝望着易挺,眼睛里也充满惊奇之意。原来她竟也早已醒来,而且也已听得入神。瞧她的神情,显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会知道这武林中惊人秘辛。
  水灵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这秘密,易明怎会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却又怎会知道的?”这些神秘的问题,她纵仔细去想,也未必能想出个究竟,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无暇思索。
  这时易挺又接道:“方才那金蛇不但奇毒无比,而且已具灵性,乃是天下七种最毒的毒蛇之一。以食毒教练功之秘,冷一枫平日须得以自身之精血,来喂养此蛇,好教它与自身心灵相通。若以毒教魔经所载,这金蛇实已成了冷一枫的元神,这个是毒教中人故神其说,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等三人骤然听得这有如神话般神秘诡异之事,心头自不觉寒意更重。三个人不约而同,紧紧依偎到一起。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来虽然最是明朗爽快,其实胆子却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缩成一团。
  只听易挺接道:“冷一枫方才被他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体内之毒,与金蛇之毒本已有了种奇异之感应,此刻两种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枫体内之毒性已全被引发,而且更形成一种比原毒更胜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枫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较方才那金蛇之毒更胜十倍,他身体毛发,已无一不是奇毒无比之物。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枫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已足令人丧命,此刻冷一枫却只要手指一触,便已足可夺人魂魄。”说到这里,他语声方自微微一顿。
  听到这里,温黛黛等人牙关已打起颤来。
  易挺道:“但纵是如此,还不足以构成毒神之体。只因冷一枫此刻依然身蕴奇毒,但天下武林高手们只要不被他身子触及,还是可制服于他。”
  飧毒大师赤红的面色已变为铁青,沉声道:“要如何才能炼成毒神之体,莫非你已知道么?”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无论中毒深浅,只要毒性发作时,气力必定比平时强猛十倍。而冷一枫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发作起来,其气力如何,乃是可想而知。是以只要将他此点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发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潜力,使他变为一具毒尸,再以你毒教中迷神之药,令他完全变成一具傀儡,完全听命于你,那时他虽已不能思想,但气力武功,却比往昔强胜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还有谁能抵挡?那时你自己也可以他为工具,而横行天下了。”
  他戛然顿住语声,温黛黛等人心房却似已停止跳动。
  只见飧毒大师呆呆地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厉喝道:“我毒教之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过来点,我告诉你。”飧毒大师微一迟疑,终于大步走了过去。
  易挺道:“再走过来些。”
  飧毒大师浓眉一扬,冷笑道:“你纵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老僧还怕了你不成?”果然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自飧毒大师身后横飞而来。这人影来势之快,几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灵光只觉眼前一花,这人影已到了面前,手中竟握着块巨石,只见他抡起巨石,便向冷一枫头脑砸下。
  温黛黛心念一闪,恍然大悟:“原来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说话,只是要分散飧毒大师的注意,好让此人乘机将冷一枫完全毁去,永绝后患。”她这边心念电闪而过,那边巨石已自砸下。这巨石砸下,冷一枫头颅固将粉碎,冷青萍亦难幸免,她那花容月貌,必将主为为一团血泥!
  这时飧毒大师已自觉察,怒喝旋身,却已扑救不及。但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温黛黛突然飞身扑起,一双纤掌,拍上了巨石,竟将那巨石震开三尺。只听“砰”的一声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个大坑。温黛黛一掌拍出,却已呆呆地愣住了。
  为了铁中棠,她爱屋及乌,再加上一段时间的相处,自己对冷青萍已有了份深深的情感,无论冷青萍生死,温黛黛都不忍见她容颜被巨石所毁。
  是以她方才毫不考虑,便将巨石震开,但一掌击出,她忽然想到如此做法的后果,心头却不禁颤栗起来。
  那捧石掠来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但那一声巨震却令他回过头来,他再也想不到温黛黛竟会出手救了飧毒大师的危困,口中不禁惊呼出声。
  他身形就只这微一迟疑,飧毒大师已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那庞大的身躯中,早已满布着杀机。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绝对无法逃走,竟索性顿住身子,与飧毒大师对面凝立。
  飧毒大师身形虽高大,此人身子也不矮。只见他一身黑袍,长可及地,黑袍随风飞舞,显见他身子必枯瘦无比,只见他黑巾蒙面,也瞧不见面目。
  两人四道发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剑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但在这无言的沉静中,杀机却越来越严重——就连在一旁观看的水灵光等人,都似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飧毒大师突然道:“原来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来么?”他语声平平和和,乍见似是毫无特异之处,但等他话说完了,竟还有一股余力震人耳鼓。
  飧毒大师道:“我早该知道你来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该知道的。”
  飧毒大师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如此清楚本门秘密?那少年只不过是你的傀儡,代你说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无意遇着的,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这两人忽然之间,竟似数起家常来了,不但语声平平和和,而且所说的话也是平常得很。但不知怎的,这些平平常常的话,自这两人口中说了出来,便似乎变得大不平常起来。只因这两人太奇诡,别人只当他两人所说的话必定也充满诡秘,是以两人说出平常的话来,反倒更是令人吃惊。
  飧毒大师道:“你既已来了,总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错,好得很。”
  飧毒大师道:“那你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还是你莫要走的好。”
  飧毒大师道:“哪里哪里。”
  黑衣人道:“好说好说。”
  两人忽然竟似又说起客气话来,水灵光更是诧异。这其中只有温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这两人不但俱都心计深沉,阴狠毒辣,而且两人还必定是势均力敌的强仇大敌,彼此都已将对方恨入骨髓,彼此谁也不敢对另一人稍有疏忽。看来两人虽在说话,其实却都在暗中运功调息,也都在暗中窥望着对方的破绽,随时准备出手一击。
  在如此情况下,两人自然已将全部精神贯注,非但再也无余力留意对方说的是什么话,自己说的话,也是随口胡诌出来的,是以两人言来言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简直有些莫名奇妙。
  飧毒大师道:“这地方不错。”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飧毒大师道:“还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灵光等人越听越莫名其妙,但温黛黛观察人微,却知道这两人说话越是莫名其妙,其中杀机便越重。
  只因两人心头杀机越重,便越想抓住对方精神稍有松懈之机,好施出雷霆一击,自更无心留意口中所说的话——这其间关系端的极其微妙,除了温黛黛这饱经世故,聪明绝顶的人外,别人自是看它不出。
  温黛黛打量距离,自己与水灵光等人,距离黑衣人与飧毒大师立身之处,最少也有八尺开外。他两人这一击,威力再大,却也不致波及温黛黛等人。温黛黛这才放心,索性坐山观虎斗起来,只望他两人此刻出手之一击,威力越大越好。
  只见飧毒大师面色越来越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杀机自也越来越沉重。但两人那一击竟迟迟不肯出手。
  过了半晌,两人仍是不动。又过了半晌,两人还是不动。
  温黛黛却不禁有些着急起来,暗道:“这两人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那一击为何此刻还不肯出手?”一念尚未转完,突觉自己心胸之间,起了一股热闷之意,但手足四肢,却似已变得冰冰冷冷。她先还不以为意,但试着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木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动。她这才大吃一惊,赶紧暗调真气,真气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运转。她心头一寒,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转目望去,夜色中虽瞧不清水灵光与易明两人的面色,但两人明亮灵活的眸子,竟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温黛黛暗中盼望,这只是她两人方才哭肿了眼睛。当下强作镇定,低声道:“你两人觉得怎样?”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样?”
  温黛黛道:“你两人可觉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没有什么呀,还……”语声突然停顿,月光中立时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温黛黛失色道:“怎样?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发闷……又热得难受……我手足竟……竟似也有些麻了。”她语声竟已颤抖起来,显见心中充满惊怖。
  温黛黛心中惊怖之情,委实更胜于她,目光望向水灵光,低声道:“水姑娘,你觉怎样?”
  水灵光目光已散乱起来,道:“和她一样……”
  温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易明着急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道:“咱……们……都已中……毒了。”她嘴唇似已麻木,每个字说出来都似困难已极。
  水灵光、易明齐地大骇道:“中毒?”
  温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极深。”
  易明、水灵光转目四望,但见飧毒大师与黑衣人自始至终,俱未动弹一下,而四下又再无别人。再瞧易挺,也还是木头般站在那里,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么毒?谁施放的毒?”
  温黛黛还未答话,水灵光心念一转,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脱口道:“莫……莫非是他?”她眼睛瞧着的,赫然竟是飧毒大师。
  易明诧声道:“是他?怎么是他?真的是他么?”
  温黛黛叹了口气,道:“不错。”
  易明道:“但……但他连手指都未动过。”
  温黛黛叹道:“天下人都知道飧毒大师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们却等着他出手进击,这岂非呆子。”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43#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30:07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七回 冷语锥心

  易明骇然道:“难道他站着不动,也能施毒?”
  温黛黛道:“不错。最厉害的是,他这毒不但能无形无影地放发出来,还能使中毒的人毫无所觉。”
  水灵光黯然道:“等到觉察时,中毒已深了,武功已有大半消失,这时纵然觉察,也无用了。”
  易明大骇道:“好厉害……好厉害……”
  温黛黛叹道:“咱们原本就该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与人动手时,又何需施展武功?”
  易明道:“难怪他站着不动,他……他根本不必动的,咱们要是早想到这点,早就该防备了。”她语声仿佛越说越低。
  温黛黛道: “这两人看似一直站着未动,其实早已展开了生死搏斗,只是别人看不出罢了。”
  易明皱着眉头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愕了一愕,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只见易明满面茫然之色,道:“你……” 。
  温黛黛只听到一个“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动,她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了。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惊怖欲绝之意,手掌不约而同凑到一起——三只手都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满冷汗,三只手都已颤抖起来——她们所说的话,对方竟已听不到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耳力已失灵,还是自己根本已说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风撕了开来,随风而起,宛如风中藏着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将衫角断下。接着,被风吹起的那块衣角,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竟变成一丝丝,一缕缕,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阵风吹来,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这片衣角晃眼间被风撕成碎片,四下飞散。
  ,
  不出片刻之间,黑衣人身上衣衫,已变得粉碎不堪,左边缺了一块,右边又失了一角……原来他衣衫竟早已被那无形无影的“毒”腐蚀得经不起微风一吹,这毒性是何等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却仍站得笔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闪电,他蒙面的一块黑巾,也丝毫未见破损。非但未见破损,而且这薄薄一片丝布,看来竟有如钢片一般,再强的风势,也不能将之吹出一丝皱纹。
  这黑衣人内力又是何等厉害!他身子显已坚逾精钢,百毒难侵,那蒙面丝巾之上,也显已被满注真力,护住了他面目五官。他两人身子虽然迄未动弹,但这一场生死搏斗,却已足令在场旁观之人,见了惊心动魄。
  温黛黛暗惊忖道:“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来已是呼吸间事,而飧毒大师却似毫无危险,这一战,显见他已占了优势。”
  要知温黛黛等三人,虽不知这黑衣人是谁,却总是盼望这黑衣人胜的,此刻见他自始至终均处于捱打的局面,竟丝毫没有制胜之机会,三人不禁更是忧心忡忡。三个人手掌相叠,温黛黛手掌压在最下。她只觉水灵光、易明两只纤手,又湿又冷,有如两条方自水中提出来的鱼似的,还在不住颤抖。
  忽然,这两只手掌竟全都移开了,但温黛黛垂首一望,那两只手掌却明明还压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见,竟已与她身子所觉不能一致。这骇人的发现,使得温黛黛肠胃都收缩起来,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时便将呕吐而出。转目望去,易明、水灵光两人眼睛里,竟也似开始闪动起将要疯狂的光芒,恰似炙热屋顶上的野猫一般。
  只听“砰”的一声,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远,中毒自较迟,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绝无丝毫变化,直到倒下时,还是那模样。
  飧毒大师也还是那模样,但温黛黛突然发现,他那一双眼神之中,竟也现出了迷乱不安之意。他胜算已在握,为何还会迷乱不安?
  温黛黛暗中惊异,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这才发现此人一双眼神之中,竟带着种妖异之气。仔细再看,他一双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该漆黑的瞳仁,此时却是诡秘的宝蓝色。
  温黛黛心念一转,突然想起江湖间一件奇诡的传说:“凡使摄心术之人,眼神必是与别人不同。”她暗骇忖道:“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摄心之术?他看来完全未曾反击,却原来正待以此术控制飧毒大师的心神。”
  这两人一个施展的是无形无影的巨毒,另一个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传说中最最神秘诡异的摄心之术。两人身子纵然不动,但这一场搏斗的凶险,却已较武林中任何一场生死搏斗都要凶险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无影之毒自立刻便将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蚀他性命。飧毒大师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将被对方所摄,永生都将沦于那可怖的黑暗中,万劫不复。两人的生死存亡,实已在呼吸之间。在此等生死关头之下,两人自然谁也不敢妄动一动。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亲眼瞧见这种听所未听,闻所末闻,凶险之极,也奇诡之极的比斗。最可怕的是,他两人此刻实已如骑在虎背之上,欲罢不能,除非两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则谁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战非但是无影毒与摄心术之战,而且还在考验着两人的精神、意志、胆量与耐心。
  谁的意志坚强,谁的忍耐力久,他致胜之机便多些。谁的精神不能集中,谁的心里生出了死惧之意,便无异自取灭亡——武林中决斗生死的方法虽多,但试问又有哪一种搏斗比此刻飧毒大师与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诡可怖?
  温黛黛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头竟突然有一丝灵机闪过。这灵机实是满天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满地乱麻中的一点头绪,温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紧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极力忍住心头的狂喜之情,将此事再三加以盘算:“他两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两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丝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这一点他两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况下,若是有个第三者要取他两人性命,岂非易如反掌,我……我还等什么?”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待挣扎而起。
  哪知那无形无影的巨毒,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尽气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点生机,怎肯轻易放松,当下喘了口气,再次挣扎,用尽她生命中每一份潜力。她身子终于一寸寸站起,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会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过多少令她心碎肠断的痛苦,这一点肉体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渐逝,东方已现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但温黛黛额上却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莹的牙齿紧咬着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虽然正在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终于已完全站起,终于已开始移动脚步。
  飧毒大师与黑衣人仍然未动,谁也未曾发现他们身边一个柔弱的女子已开始发动对他们致命的攻击。
  温黛黛满心燃烧着求生的火焰,这火焰燃烧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潜能,而变为一股令人难信的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的身子,推动着她的脚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触及飧毒大师的左胁,她右手便可触及那黑衣人的右胁。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杀死一只苍蝇,但却可杀死面前这两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触及这两人的身子,他两人心神必将一震,而就在他们心神一震的这一刹那之间——
  飧毒大师的无影毒立将侵入黑衣人体内,而黑衣人也必定会在同一刹那间控制住飧毒大师的心神。那时黑衣人固将立时丧生,而飧毒大师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后,飧毒大师心神无主,其后果可能比死还要可怕。
  但温黛黛这一步竟似再也无法跨出。她此刻体内气力实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担,犹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温黛黛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挣扎,如此受苦,眼见胜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功败垂成。在这刹那之间,她心头之悲愤与失望,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竟也晕厥过去。
  温黛黛醒来之时,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晕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无法醒来,此刻醒来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边却已听得有人道:“好,第一个醒的是你。”
  这声音一入温黛黛之耳,她便已听出是飧毒大师的,心头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声:“苦也!”
  飧毒大师竟未在那一埸恶斗中丧生,自己还是在飧毒大师掌握之中,那么,纵然未死,又和死有何两样?一念至此,她但觉心灰意冷,索性又闭起眼睛。
  只听飧毒大师道:“你既已醒转,为何还不起来?”
  温黛黛口中虽不言,心中却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里还能起来,你装的什么蒜……”忽然发觉自己头脑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还是先前中毒时那神智不清的模样,心头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灵光、冷青萍、易明、易挺,还有那冷一枫,五个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师,正盘膝坐在一株树下,白天里看来,神情虽已无夜间那般诡异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温黛黛又惊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师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随手而解。”
  温黛黛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师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师嘴角露出一丝诡异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对手足边,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则老僧还未见能如此轻易胜他。”
  温黛黛身子一震,顿时又目定口呆,过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来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声越来越响,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飧毒大师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体,也要毁在巨石之下。”
  温黛黛反手一抹眼泪,道:“那黑衣人是谁?”
  飧毒大师道:“你问他作甚?”
  温黛黛恨声道:“我要寻着那人,跪在他面前,任凭他将我碎尸万段,否则我这一生广世,永远也休想过得安宁。”
  飧毒大师冷冷一笑,道:“老僧纵然说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认得,何况你如能寻到他,他只怕也已变作一具尸身。”温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生一世,委实从未像此刻这样哭过。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觉后悔,是么?”
  温黛黛道:“不错,你杀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飧毒大师仰首望天,缓缓道:“老僧虽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于人,这笔恩情之债,好歹是要还给你的。”
  温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盏茶时分,哭声渐渐收敛,头脑也渐渐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若是换了易明、云铮等人,想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助桀为虐,即说不定真要立时一头撞死,才能安心。但温黛黛却绝非那样的人,她方才虽然一时热血冲动,此刻哭过一阵,理智立刻又战胜情感,忽然大声道:“好,你要还我的恩情债,不知该如何还法?”
  飧毒大师道:“你所说的老僧若能做到,决不推辞。”
  温黛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飧毒大师道:“老僧平生,从无轻言,但你也得记着,你方才曾经助老僧两次,老僧今后也只还你两次而已。”
  温黛黛道:“你总得先将我同伴救起再说。”
  飧毒大师道:“好……还有一次了。”
  温黛黛心里这才稍觉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救了几个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赎些今日之罪。
  但过了半晌,飧毒大师却仍端坐未动。
  温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还不动手?”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还未说出要救哪一个,却叫老僧如何动手?”
  温黛黛心头一震,失声道:“救哪一个?自然三个都要救的。”她只说三个,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万万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冷笑道:“这三人与老僧既不沾亲,亦不带故,老僧为何要浪费辛苦炼成的解毒之药,来救他们?”
  温黛黛道:“但……但这是你答应我的。”
  飧毒大师道:“不错,老僧是答应了要还你两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记,只是两次,这里却有三个人。”
  温黛黛颤声道:“你……你只肯救两个,是么?是么?”
  飧毒大师点了点头,缓缓阖起眼帘,再不说话。
  温黛黛嘶声道:“但这里有三个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个?你……你……你忍心让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声虽凄厉,飧毒大师却仍是面色木然,无动于衷,无论她怎样哀求,飧毒大师全似没有听到。
  温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颤声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我平生所见的恶人虽有不少,但你却是第一个……”说到这里,她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大喜呼道:“第一个,你方才说“第一个醒来的是我”,那想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你其实早已救了他们,此刻只是故意要来骗我、吓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对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说是么?”
  飧毒大师缓缓睁开眼来,目光凝注着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缓缓泛起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容。
  温黛黛虽觉这笑容有点疯狂,有些可怕,但见他忽然笑了,心头那一点希望,不觉更是浓厚。
  飧毒大师终于缓缓道:“不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
  温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谁?是谁?”
  ’
  飧毒大师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个是她。”
  温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嘴唇笑容,更是明显,道:“别人救不活她;难道连老僧也救不活么?何况她算来乃是老僧的徒孙,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温黛黛又惊又喜,过了半晌,道:“还……还有一个呢?”
  飧毒大师手指移向冷一枫,道:“这就是了。”
  温黛黛心头一震,骇然道:“他……是他?但……但……”
  飧毒大师仰天狂笑道:“毒神之体已将成就,眼见老僧已将无敌于天下,那时天下武林中人,生杀予夺之权,都将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是得意,也越来越是疯狂。
  温黛黛再次跌倒,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只见水灵光、易明、易挺,三个人面色已变为可怖的青灰之色,显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缘。温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便可赋予其中两个人生命,但她又岂能忍心见哪一个死在她面前?却教她这一句话如何出口?
  飧毒大师冷冷道:“这三个中毒都已颇深,你若还迟迟不能决定救谁,只怕到你决定时,已是谁都救不活了。”
  温黛黛倒吸一口冷气,目中不禁流下泪来。她一生中已作过不少重大的决定,且这些决定于她一生都曾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此次这样困难。
  救谁……不救谁……
  她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水灵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两个人,我根本全不认得,只救一个,也就罢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问自己:“救哪一个呢?”她痴痴的望着他们,只觉这两人的面容,都是这么善良,这么无辜,嘴角也还都残留着一丝对生命的依恋。她想到自己这决定势必要夺去这其中一条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这心里的负担委实太重,这决定委实太令人痛苦。
  她再问自己:“无论这两人是谁活了,当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来,他还能活下去么?”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灵光。
  月色下,水灵光面容是那么安详,又是那么美——绝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应降人世俗红尘中来的。温黛黛心头一阵绞痛,暗暗忖道:“铁中棠死了,云铮死了,我也迟早要死的,她还活着又有何趣味?她活着也惟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灵光。水灵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在眼帘上,所有的伤心与痛苦,都已远离她而去。
  温黛黛也阉起眼帘,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样,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两人却仍对生命如此依恋。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两人生命中却还有无数的幸福,无数的欢乐。这种幸福与欢乐,是我与她再也无法享受的了。”
  飧毒大师道:“你决定了么?”
  温黛黛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决定了。”
  飧毒大师目光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之色,似乎正期望着自温黛黛的决定中,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温黛黛决定牺牲的是谁,只因他心中已充满了兽性的好奇。他大声问道:“谁?你救的是谁?”
  温黛黛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是手指点了两点——她点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飧毒大师喂过易明、易挺兄妹解药,温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着未动,也未睁开眼来。
  飧毒大师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两人便可醒来了。”
  温黛黛茫然点了点头,茫然道:“哦!是么?”
  飧毒大师好奇地望着她,突然笑道:“老僧实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决定的,不知可对老僧说么?”
  温黛黛嘴唇动了两动,茫然摇了摇头。但过了半晌,她竟终于说道:“你难道未曾看见,她死得如此安详,而这两人却对生命如此依恋。”
  这些话她本不愿说的,却不知怎的说了出来,她甚至分不清这些话是说给飧毒大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飧毒大师望了望犹未醒转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灵光,再望了望温黛黛,竟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温黛黛睁开眼睛,又闽起,再睁开,望着飧毒大师。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飧毒大师道:“方才这三人模样看来完全相同,你却说这女子看来安详,另两人看来痛苦,这只不过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这番话像根针,一针刺入温黛黛心底深处。
  她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道:“你……你胡说。”
  飧毒大师微声笑道:“想当年老僧也是自红尘中翻滚过来的,你心底的秘密,瞒得过人,又怎能瞒得过老僧?”
  温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飧毒大师道:“你心底必定对这女子怀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详,什么痛苦,只不过是你自己用来骗自己罢了。”他笑声中又充满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将别人的心血淋淋地剥了出来,他又已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这笑声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温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连灵魂都不能动弹。
  只听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是嫉妒她么”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嘶声狂笑着道:“我嫉妒她?……我为何要嫉妒她?”笑声渐渐凄厉……渐渐分不出是哭是笑……终于扑到水灵光身上,疯狂般放声大哭起来。
  飧毒大师缓缓道:“在许久以前,你两人必定爱着同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却只有她,你发狂恨她,嫉妒着她……”他语声虽低沉,但却又是那么尖锐,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从你手掌间钻过去。只听他缓缓道:“到后来……过了许久,你对那男子之爱心或许已渐渐消失,但那怀恨与嫉妒却未消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温黛黛痛苦着嘶声喝道:“你这鬼……魔鬼!住口!”
  飧毒大师又残酷地笑了,道:“只因嫉妒与怀恨乃是世上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远比爱心要强烈得多,只因女子的爱虽强烈但却易变,虽专一但却不能持久,这正与男子的爱虽持久但不能专一是同样的。”
  温黛黛痛苦着道:“求求你……莫要再说了。”
  飧毒大师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子,而女子却不能;女子爱上某一个男子时,必定爱得发狂,决不会去爱第二个,但等她爱上第二个男子时,她对那第一个男子之爱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狂笑数声,接道:“但女子与女子间的嫉妒与怀恨,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女子若是恨上另一个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温黛黛双手掩住耳朵,厉声道:“我不要听……不要听。”
  飧毒大师哈哈笑道:“你不愿听,只因你深知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将对她的嫉妒忘去,其实这嫉妒却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温黛黛突然惨呼一声,抱起水灵光身子,狂奔而出。
  飧毒大师望着她疯狂奔逃的背影,又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将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只有见到女子心碎时,才能获得欢愉,只因他昔日也曾为一个女子心碎过……
  温黛黛放足奔逃,疯狂般奔逃——她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么?这……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择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凉荒僻之处奔去。她眼泪渐渐流尽,她双足渐渐麻木……
  地势果然越来越是荒僻——沼泽、恶林、死水、穷谷……忽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灿烂的花林。鲜红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阳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丽。但这辉煌灿烂的花林,却是生在穷谷之中,沼泽之间,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丑恶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丽的花朵。
  温黛黛也不知自己怎会奔来这里,但既已奔来这里,她便再也无法举步——她倒了下去。她并未发觉花林深处竟还有一条人影,她也未听到这人在泥地上翻滚时所发出的痛苦呻吟之声。但这人却发现了她。
  只因这人衣衫几乎已完全破烂,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沾着泥污,狰狞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来有如沼泽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负伤的恶兽。他在泥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只因惟有这冰冷的湿泥,还可减轻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烧般的痛苦。
  温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发现他正是方才与飧毒大师恶斗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风九幽。这阴毒凶险的魔头,虽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却仍有如虎狼般灵敏,一闻人声,便立刻滚入了花丛。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丛中露出脸来,瞧了几眼,终于瞧出了这突然闯入树林的竟是温黛黛。温黛黛两次坏了他的大事,这份怨毒之深,在别人说来已是非同小可,何况气量偏窄,含恨必报的风九幽。
  他一眼瞧过,面上立刻满现杀机,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臭丫头呀,臭丫头,今天你这条小命,还想往哪里逃?”
  此时此地,温黛黛若是瞧见他这恶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吓得晕了过去,那时风九幽要杀要割,她也不能还手。哪知风九幽暗骂了两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势发作之时,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温黛黛的敌手。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还忍得住,拼命也要冲出去的。但风九幽性子却与别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脱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没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转,当下暗道:“风九幽呀风九幽,你自己千万要沉得住气,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这臭丫头手中,岂非冤枉。反正你毒势不久便可消解,这臭丫头只要暂时不走,小命迟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连动都不肯动了,瞪着眼睛望着温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开。
  温黛黛果然未曾走开,却又伏在水灵光身上啜泣起来,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不住在暗问自己:“那老毒物说的可是真的?我难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这问题像鞭子般抽打着她,像巨魔般折磨着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温黛黛呀温黛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灵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
  风九幽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惊又喜:“这臭丫头只道这里四下无人,竟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却不想还有老子在这里听得一个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说话,他一定要说:“是极是极,你本不该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说话,温黛黛也不是那种肯随便寻死的软弱女子。
  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极有价值。
  只见她一面啜泣,一面将树上的鲜花一朵朵摘了下来,一朵朵铺在地下,铺成一面花床。然后,她将水灵光的身子轻轻放了下去。她口中轻泣着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没有一种泥土配埋葬你这白璧无瑕的身子,我只有将你埋葬在鲜花里。”她一面将鲜花放在水灵光身上,一面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们都来陪我这妹妹吧!微风呀,你快把浮云吹来,好教我这妹妹,乘着云飞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属于这龌龊的尘世,她本就是来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轻柔的言词,有如歌曲般美丽——只是世上却又有哪一种歌曲,能唱得出温黛黛心里的悲伤?

  风九幽暗道: “这臭丫头莫非是疯了么?竟对个死人唱起山歌来了,你要唱就唱个高兴些的嘛,也好为老子解闷。”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4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30:4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八回 悲歌断肠

  他一面暗暗骂着,一面却又不禁暗暗欢喜,一瞧这臭丫头这副悲伤的模样,她是万万不会立时走的了。臭丫头,你在乖乖的等着送死吗?
  哪知温黛黛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她低语道:“小妹妹,你好生呆在这里,让燕子与鲜花来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死的。”她竟又突然站起身子,向来路狂奔而去。
  风九幽这下可惊呆住了,眼睁睁的望着她奔出花林,又是气恼,又是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花林里只剩下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人活着,一个已死;一个是绝顶丑陋,一个是绝顶美丽;一个是恶魔,一个却是天使。死了的美丽天使,落入活着的丑陋恶魔手掌中,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令人叹息的事。
  温黛黛脚步越来越缓,双眉紧皱,似是在苦苦思索。她心思本就是千灵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别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得到。但见她也不选路途,只是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极为出神。然后,她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抬起头来,四面辨了辨方向,向东走去。
  此刻日色还未升至中央,她迎着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极慢,又拾了根树枝,在两旁草丛中拨动。在这荒山之中,她芽似在寻着什么珠宝似的,寻找得极是仔细——唉!这位姑娘的举动,实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间,她瞧见几根长草,被根丝线缚在一起,丝线极细,若不留心瞧,绝对难以发现。黑色的丝线,一点也没有什么古怪。但温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却露出了喜色,当即弯下身子,在那堆长草里仔细寻找了起来。长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东西。但她却又怎会知道这长草间有些奇怪的东西?
  易明与易挺终于醒来。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转目四望,但见阳光遍地,满山青翠,哪里还是她闭起眼睛时的光景。她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事,她记得自己突然听不见,又瞧不见了,那当真有如噩梦一般。
  但噩梦中那些恶魔哪里去了?那两个为铁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了?她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还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赶紧拼命去摇易挺的身子,连连叫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惊,跳了起来,瞧见易明,方自松了口气,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吃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易明恨声道:“你怎会到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摇了摇头,道:“我……我记不清……”
  易明顿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对了,昨天晚上你与水灵光走后,我等了许久,你们还不回来,我就忍不住出来找了。”
  易明叹道:“你早就该出来找了。”
  易挺双眉紧皱,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缓缓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见你们,突然听得有人声,我立即赶过去,哪知突然有个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双恶魔般的眼睛的人,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张开双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惊呼一声,道:“对了,就是这个人。”
  易挺吃惊道:“莫……莫非你也见到了他?”
  易明着急道:“你先莫管,先说你后来怎样?”
  易挺道:“我大惊之下,厉声一叱,哪知这人只是用那恶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的,竟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想逃,哪知脚竟似已散了,想避开他的眼睛,哪知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来怎样?”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来我不知不觉间,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怎会到了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摄心术!”
  易挺苦笑道:“不错,想来我必是要走上运了,此等别人瞧也未瞧见的功夫,却竟亲自尝着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转,突又失色道:“水……水灵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灵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泪水,撇着嘴道:“她……她……”说了两个“她,”便扑到易挺身上大哭起来。
  易挺见她如此模样,更是吃惊,颤声道:“……她莫非已……”
  易明终于哭哭啼啼,将自己经过之事说了出来。易挺还未听完,手足冰冰冷冷,整个人都似被抛人冰里,而且在冷水里发起抖来。两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会昏迷,更猜不出自己昏迷后又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此刻两人在荒山之间,既辨不出方向,身子也还是虚软得很。这从来不知着急得兄妹两人,如今当真是着急得要发起疯来。
  易挺搓手顿地,道:“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找着她。”
  易明流着眼泪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着脸,也是想不出办法。两人垂首发了半天愁,终于还是易明心中灵机一动,脱口道:“有了,咱们先去找着盛大哥他们,再请他们帮着咱们找。人多势众,总是要好得多了。”
  这虽算是没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崂山山阴,上清道观”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还是不知道。两人只望能遇见个人问问路,鼓足气力,大步向前,转来转去,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哪里遇得见人。直走得易明眼花脚软,心里也有些失望了,突然间,只听一声厉叱,自前面山坳后传了过来,一人怒骂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也知道,还装什么糊涂。”
  另一人却笑道:“在下实不知前辈寻找在下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说话的声音,易明、易挺虽听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厉的语声,他两人一听便知道是钱大河的。两人正自走投无路时,突闻故人之声,心中自是狂喜,当下再不迟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听钱大河厉声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将你这小淫贼废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寻花问柳?”
  接着,便是兵刃相击声,呼喝叱咤声。易明、易挺更是听得满心惊喜,加紧脚步赶去,只见山坳中,一片林木间,正有纵横之剑气,满天飞舞。
  直到两人走入林中,钱大河仍然全未发觉。他迅急辛辣的剑法,此刻施展的每一着都是杀手,竟似与对方有着极深的仇恨,恨不得一剑便将之伤在剑下。对方却是个易明、易挺素不相识的锦衣少年。这少年武功虽不弱,但显见并非这彩虹剑客的敌手,掌中一柄剑,已渐渐只有招架,不能还击。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拦阻,只有在一旁瞧着。那两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见有人进来。钱大河越打越是愤怒,眼睛都红了。易明、易挺与他相识颇久,也时常见他与人交手,但却从未见过他剑法使得有今日这般迅捷狠辣。他实已将本身剑法,使至巅峰。但见剑势有如飞虹,四下木叶,在森森剑气中漫天飞舞,那景象真是惊心动魄,眩人眼目。
  突然,钱大河剑光颤动间,分心一剑刺出。那少年闪避不及,肩头立刻被划出一条血口。
  他惊痛之下,破口大骂道:“钱大河,你鬼鬼祟祟,在这里拦住我去路,就逼着我动手,你如此欺负个后辈,算什么英雄?”
  钱大河厉声道:“今日若不废了你这淫贼,我‘黄冠剑客’一生的英名,才真是要葬送在你这畜生手里了。”
  语声中快刺七剑,那少年左胸又多了条伤口,鲜红的血迹,立刻在他织锦的衣衫上,画出了点点桃花。
  他骇极之下,放声大呼道,“师父!师叔!快来救救徒儿的命呀!这钱大河不知发了什么疯,竟要胡乱杀人了……”
  钱大河狞笑道:“你喊吧!只管喊吧!嘿嘿!你纵然喊破喉咙,黑星天与司徒笑却也万万不会听得到的。”
  易明、易挺兄妹两人这才知道这少年竟是黑星天与司徒笑的徒儿,两人对望一眼,不觉更是奇怪道:“钱大河岂非已与黑星天、司徒笑等人一路的么,却为何又似与这少年仇深如海,竟定要取他性命?”
  心念一转,突听一声轻叱:“住手!”
  三条人影,闪电般掠入林来,剑光一闪,“当”的一声,挡住了钱大河手中长剑,一人厉声道:“大弟,你疯了么?”语声沉猛,正是紫心剑客盛存孝。
  还有两人,一个目光闪动,嘴角带笑,护住了那少年,一个身材娇小,满面惊惶,勾住了钱大河的手臂。
  目光闪动的自是司徒笑,身材娇小的却是孙小娇。
  钱大河面色已气得赤红,嘶声道:“小娇,你放手!大哥,你也莫要管我,说什么我今日也要宰了这小淫贼,这小畜生。”
  司徒笑微微笑道:“钱兄但请息怒,沈杏白若有什么无礼之处,钱兄只要说出来,小弟必定重重责罚于他,钱兄又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他满面俱是微笑,钱大河却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笑转向那少年,轻叱道: “你怎的得罪了钱大叔,还不从实说来。”
  那少年正是沈杏白,见到有人来了,胆子立刻大了,眼珠子一转,作出十分委屈的模样,道:“徒儿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钱大叔,钱大叔口口声声骂我淫贼,徒儿更不知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面色凝重,沉声道:“大弟你究竟为了什么,但说无妨。”哪知钱大河身子只是发抖,还是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司徒笑面色突然一沉,冷冷道:“沈杏白小小年纪,来日在江湖中还要混的,今日若是被钱兄胡乱杀死,倒也罢了,但这‘淫贼’两字,却教他如何担当得起?存孝,你乃‘彩虹七剑’之首,此事钱兄若不说个明白,我只得来问你了。”
  易氏兄妹虽是初次见到司徒笑,但见他如此神情,听他如此言语,两人不禁齐地暗道:“好厉害的人物。”
  只见盛存孝果然被他咄咄逼人的语锋,逼得说不出话来,干咳一声,凝注着钱大河,讷讷道:“大弟你……”
  语声方出,钱大河已嘶声大呼道:“好!我说,司徒笑你听着,你这无耻的徒儿,竟与我老婆不三不四,你说我是否该宰了他?”
  盛存孝、司徒笑齐地一怔。
  易明、易挺恍然忖道:“原来是这种事,难怪钱大河说不出。”只见孙小娇自呆在那里,此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司徒笑厉叱道:“杏白,此事可是真的?”
  沈杏白眼珠子又转了转,垂首道:“此事怎会是真的?徒儿纵然有心要勾引钱夫人,但钱夫人玉洁冰清,怎会与徒儿做出不三不四的事?”
  钱大河怒喝道:“放屁,你这小畜生,还想赖……”
  他这“赖”还只说到一半,面上却已被孙小娇着着实实打了一掌。他又惊又怒,还未说话,孙小娇却大哭着滚在地上。
  只见她一手撕着衣裳,一手拍着胸膛,放声大哭道: “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你杀了我吧……你若不杀我,你就是活王八,活畜生……”
  钱大河平日倒也自命是个英雄人物,但见到老婆撒泼,也和天下别的男人一样,半点主意也没有了。刹那之间,他身上已被孙小娇打了三拳,踢了五脚,踢得他满面通红,只得连连顿足道:“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孙小娇边打、边哭、边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别人说你老婆玉洁冰清,你却定要说你老婆与别人不三不四!别人都信得过你老婆,你却偏偏信不过……各位,你们倒说说看,天下还有这种硬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的人么?”
  盛存孝满面尴尬,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司徒笑背负双手,仰面向天,不住冷笑,沈杏白却已悄悄偏过头去,似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孙小娇一跃而起,撕着钱大河的衣襟,大骂道:“好,你说我让你当活王八,你怎的不宰了我?你……你动手呀……有种的就快动手呀……”
  钱大河面红耳赤,身上衣衫,已被老婆扯得七零八落,推也推不开,避也避不过,只得呼道:“盛大哥,快拉住她。”
  盛存孝顿足道:“唉!你糊涂了,我怎能拉她?”
  这时幸好易明再也忍不住,终于一掠而出,拦腰抱住了孙小娇,拍着她的肩头,半哄半劝道:“好嫂子,歇歇吧!”
  孙小娇反手要打,瞧见是易明,手才放下,一把搂住了易明的脖子放声痛哭道:“好妹子,幸好你来了,你可知道好嫂子被人如何冤枉么?天呀……天呀……叫我往后怎么做人呀!”
  易明讷讷道:“钱大哥说错了话,本是不该的。”
  这一来孙小娇可哭得更伤心了,道:“好妹子,还是你知道我……姓钱的,你可听到易家妹子的话了么,你这没良心的,你这畜生!”
  钱大河见易明来了,暗中松了口气,早已远远走到一旁。此刻易明向他使了个眼色,道:“钱大哥,你冤枉了大嫂,还不快过来赔个不是。”钱大河委实是想过来的,但瞧了沈杏白一眼,却又顿住了脚。
  司徒笑突然干咳一声,道:“此事既属误会,也就罢了。存孝,你且陪各位在此聊聊,我与杏白,却要先行一步。”他实已看出沈杏白与孙小娇的确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与沈杏白打了个眼色,匆匆而去。
  钱大河这才走了过来,左打恭,右作揖,也不知赔了多少个不是,才总算将孙小娇哄得停住了哭声。但孙小娇最后还是打了他一掌,道:“你以后还敢冤枉人么?”
  钱大河垂手道:“不敢了。”
  孙小娇这才“噗嗤”一笑,道:“你这活王八,瞧在易妹妹的面上,这次饶了你。”
  盛存孝在一旁瞧得连连摇头,连连叹息,他委实不忍也不愿再看,转过头去,便瞧见了易挺。
  易挺躬身道:“小弟正在寻找大哥,又不知那‘上清道观’究竟在哪里,却不想误打误撞的在此遇着了。”
  盛存孝叹道:“你们来得倒是凑巧,否则你们纵然寻着上清道观,也未见能寻着我等,只因我等早已离去了。”
  易挺奇道:“离去了?去了哪里?”
  盛存孝道:“此刻我等之居处,有时当真可说是一日三迁,幸好我等俱都身无长物,他说要走……唉!立刻便可走了。”
  易挺更是奇怪,忍不住又问道:“那却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仰天长长叹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孙小娇却抢先道:“你不知道那位雷鞭老人可真难伺候,他深怕暗中随时有人在窥探着他的秘密,是以时时刻刻都得换个居处,而且每日都逼着我们四下查访,有时等我们回去时,他又已撤走了。”她面上泪渍未干,口中却已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易挺皱眉道:“不想雷鞭老人如此声名,如此地位,竟然也会疑神疑鬼……他如此脾气,你等怎能容忍?”
  孙小娇道:“不能容忍也没法子呀,盛大哥的母亲定是……”瞧了盛存孝一眼,终于未将下面的话说出口来。
  盛存孝面色更是悲怆沉重,仰面向天,不住长叹。易挺见了他如此神情,也只有黯然垂首。
  易明突然问道:“咱们此刻回去时,他若又已搬了,却教咱们如何去找?”
  孙小娇笑道:“这倒无妨,司徒笑他们昔日本有暗中联络的标志,此番咱们出来寻访,也用他们的暗记互相联络,互相呼应,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咱们都可找得到的。妹子,来,我这就带你去瞧瞧。”她不由分说,便拉着易明走了,盛存孝等人也只有随后跟去,钱大河这才知道他们方才必是随着沈杏白留下的暗记寻来的。他痴痴地望着孙小娇那娇小婀娜的背影,心里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司徒笑的“五福临门”与盛存孝的“彩虹七剑”,从此便埋下一粒不祥的种子。
  温黛黛拨开草丛,只见草丛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个,堆成一堆,前面一个,指向东方。原来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标志。温黛黛昔日与司徒笑关系非浅,对他们的暗记自然了若指掌。她先前本已瞧见了这些标志,只是那时满心悲伤,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决心,要找寻雷鞭老人与司徒笑,便一路寻来。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将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将路标自东方移到西方。然后,她方自拍了拍手,扬长东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势必要被这错乱的路标弄得晕头转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一路行来,又寻得了四五处路标,她自然又将这些路标全部弄乱,好教司徒笑等人摸不着方向。最后到了一处,已入穷谷之中,前面虽仍有道路可寻,左右两边,却是山高百丈,壁立如削,而草丛中的路标,却指向右方。
  温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见那山壁高人云霄,壁上虽有翅萝攀缓,但纵是猿猴,只怕也难飞渡。她又惊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来,将这路标弄乱了?”但知道这路标暗记的,世上也不过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数人而已,他们又怎会自己将自己摆下的路标弄乱呢?温黛黛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地木立半晌,只觉风吹衣襟,向后飘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这风莫非竟是自山壁里吹出来的?
  这发现立时触动了她的灵机,当下向山壁间有风吹出之处跃了过去,百忙中还是未忘将那路标棋子换了个方向,指向危崖。山壁间果然有条裂隙,虽然被满布山壁的藤萝掩饰得极为隐约,但温黛黛以树枝拨了半晌,终于发现了。她此刻实已浑然忘记了恐惧,这山隙里是龙潭,是虎穴,她全都不管了,拨开藤萝,便闯了进去。
  山隙中自是狭窄而阴暗的,草木也显然已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但若非温黛黛心细如发,留心观察,还是难以发现。她吃力地走出数十丈后,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片谷地,宽广辽阔,似无边际,阳光普照,风吹长草,有如无情大海中黄金色的波浪。温黛黛实未想到这山隙里竟有如此辽阔的天地。一时之间,她竟似已被这一片雄丽壮观的景象所窒息,痴痴地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动弹不得。
  辽阔的草原中,长草几有人高,温黛黛行走在草丛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无主。她根本完全瞧不见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当入了山隙便可寻着雷鞭老人,如今方知大大的错了。
  在这辽阔的草原中寻人,实如大海捞针一般。在这无人的荒山之中,她实已不敢放声呼唤。至于草丛中是否有毒蛇猛兽,是否有强敌窥伺,这些她倒未放在心上,只是迈开大步,直向前闯。但草丛委实太密,纵是对面有人行来,她也难发觉;纵是全力迈开大步,她也无法走快。走了两三盏茶功夫,四下还是绝无动静,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闻风吹长草,在耳边飕飕作响。这响声当真令人心慌意乱。
  她终于忍不住了,奋身一跃而起,跃出草丛,放眼四望,但见草浪如涛,哪有什么人影。她再想瞧仔细些,但真气已竭,只有落下。就在这将落未落的刹那之间,左面的草浪,动得似乎有些异样,但等她跃起再看时,已是什么都瞧不见了。在这长草之间行走,本来危险已极,只因长草间到处都可以埋伏陷阱,到处都可能埋伏着危险。若是换了旁人,此时此刻,怎敢胡乱去闯。
  但温黛黛算定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人踪,便必定是这伙人中之一。她想也不想,便闯了过去。又走了数十丈远近,她一顿足,便听得前面似是有一阵阵轻微的窸窣声,似是衣衫磨擦草丛所发出来的。
  温黛黛轻叱道:“是谁?”
  叱声出口,这轻微的窸窣声便告消失。温黛黛皱了皱眉,轻轻向前走去。哪知她脚步一动,那声音便又响起,似在向后退去,只要她脚步一停,那声音便也立刻停止。这情况当真有如捉迷藏,但却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凶险多少倍。空山寂寂,风声飕飕。
  温黛黛纵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觉有些胆寒。这种出乎本能的惧怕,本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点之一。
  她再次停下脚步,轻叱道:“你究竟是谁?”
  风吹草动,四寂无声。温黛黛道:“我此来绝无恶意,无论你是谁,都请出来相见好么?”
  她这次声音说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无回答。
  她这一生中,不知已到过多少凶险之地,但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那凶险总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而此刻这长草丛中,看来虽然平安,其实却到处都埋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种不可知的危险,实比世上任何危险都要可怕。
  她口中不禁喃喃骂道:“这鬼草,怎的长得这么长……”话声未了,突听前面草丛中“擦”的一声。
  温黛黛骤然一惊,也不顾面目被长草所伤,奋身掠了过去,激得长草哗哗作响,四下仍是瞧不见人影。转身四望,身体立时又被那打不断、推不倒的长草包围。到了这时,温黛黛心头不觉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温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存孝?”
  她说了一连串名字,还是无人回答。
  她不禁皱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无人,只是我听错了?无论如何,我此刻已是有进无退,好歹也要往前闯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冲去。穹苍渐渐阴暝,风势渐渐大了。突然间,温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阱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往前面笔直栽了下去。但她年纪虽轻,江湖历练却极丰,在此等情况下,犹能惊而不乱,双臂一振,硬生生拔了起来,向旁跃去。哪知她脚尖方自落地,突然两根树枝自草丛中弹起,尖锐的树枝,有如利剑一般,挟带风声,笔直划了过来。温黛黛引臂击掌,身随掌走,“龙形一式”,再往前窜,哪知脚下又是一软,身子还是栽了下去。
  这次她真力已尽,再也无法窜起,但觉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颈上直套下来,套住了她双臂,令她完全动弹不得。温黛黛骤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声惊呼道:“你是……”
  “谁”字还未出口,嘴也被一只强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着,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起来。温黛黛双足乱踢,拼命挣扎。但这人却是力大无穷,一双手臂,更似钢铁铸成一般,她哪里挣得脱。但觉胁下一麻,她根本动也无法动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温黛黛忖道:“这人究竟是谁?究竟要将我怎样?他莫非与我有着什么仇恨,是以方自这般暗算于我?”
  但路标所指,这谷地显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潜伏之处,雷鞭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人敢在此落足?温黛黛心念数转,恍然忖道:“是了,这必定是司徒笑记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为的只怕是要将我好好羞侮一场。”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这时前面突然响起轻语之声,那是女子的口音。只听她说道:“四哥,你真的出手了么?”虽是女子声音,但语声却刚强得有如男子。扛着温黛黛的那人,哼了一声。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对方路数之前,千万出手不得,妄自打草惊蛇,小不忍而坏了大事。”
  那男子哑声道:“你可知这女子是谁么?”
  那少女道:“我怎会知道?我根本谁也不认得。”说到这句话时,她语声中似乎微带酸楚之意,听来才总算多少有了些少女们应有的温柔。
  那男人冷冷道:“这女子是来寻找司徒笑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竟似含蕴着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样深的怨毒。那少女轻轻惊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风吹草浪,使这无边的沉静显得更是沉静得可怕,温黛黛心头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这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是司徒笑的仇人,还是司徒笑的朋友?是为了我来寻访司徒笑而迁恨于我,还是为了怕我向司徒笑复仇,是以先将我擒获?”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45#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6:30:54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九回 铁血柔情

  温黛黛终是猜不出这少年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如何处置。她只觉这两人行走甚急,似乎在这长草间出没已久,是以长草虽如大海般难辨方向,但两人却不以为意。
  走了半晌,突听那少女耳语般轻叱道:“停!”
  温黛黛便觉自己身子沉了下去,显见那少年已蹲了下来,而且屏息静气,连呼吸之声都不再闻。这时右面草丛间,已传来一阵脚步移动,衣衫“窸窣”声,温黛黛伏在少年肩头,但觉他心房怦怦跳动。
  她不觉暗奇忖道:“这少年如此紧张,想必是怕来人发现于他。来的想必是他的强敌。在如此隐秘的狭谷草中,居然竟潜伏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物,这当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却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还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来这少年男女,必定是与雷鞭老人敌对一派中的。”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将自己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来人直闯过来,也好让自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脚步之声到了他们身旁数尺外,便停下了,接着,一个尖锐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们在这里说话,万万不会被旁人听去。”这语声听来又是年轻,又是苍老。
  这语声一入温黛黛之耳,她心头不禁一跳,暗忖:“原来是盛大娘来了!”这既年轻又苍老的语声,正是盛大娘独有的,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温黛黛虽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这草原中,但骤然听得她语声,仍不免吃了一惊。
  又闻另一人叹道:“如此隐秘之地,也亏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还不知足,还要说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窥伺。”
  温黛黛听得这语声,心头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来了。”
  她好奇之心不觉更盛,暗道:“盛大娘拉着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说话,说的又是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这我可得听听。”
  风吹草动,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来,那老头子近来神智已有些不清,咱们若也随着他乱闯,哪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咱们已是骑虎难下,走也走不了唯!”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惊,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大娘的话,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们剩下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条敢作敢为的汉子,是以才拉你来说话。”
  黑星天默默不响。
  盛大娘又道:“那老头子虽然疑神疑鬼,但对咱们却丝毫不加防范,咱们只要在他那酒葫芦下些毒药,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凉气,道:“但……但咱们此刻正想倚他为靠山,来复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岂非反倒于咱们有害无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他随手带着的那两本绢册,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他若死了,就是咱们的了。”
  黑星天心已显然有些动了,讷讷道:“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隐,夜帝失踪,咱们只要学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横行天下,你还考虑什么?”
  黑星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只是他那儿子,外表虽糊涂,内里聪明,只怕还在老头子之上,却当真难以对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死了,还怕小的?不说别人,就凭你一双铁掌,我一袋天女针,再加上孝儿一柄剑,就足够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然不响。
  过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样?”
  黑星天缓缓道:“只要大娘行动,小弟必定追随。”
  盛大娘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这人怎样?”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这……这小弟……”
  盛大娘恨声道: “此人自作聪明,什么都要占强,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未将你们放在眼里,连你们的徒弟都被他抢了去,你难道还无所谓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气,道:“小弟对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终不愿对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们有了雷鞭的武功,还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虽不佳,为人却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咱们要想除去他,只怕还未见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这个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计?小弟愿闻其详。”
  盛大娘道:“此计便着落在钱大河与孙小娇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诧声道:“孙小娇?”
  盛大娘道:“孙小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还未看出?”
  黑星天干笑道:“这女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来尝尝滋味。”
  盛大娘道:“这就是了,她非但与沈杏白勾勾搭搭,还想去勾引雷鞭那儿子,但真正迷恋着她的,却是司徒笑那老狐狸。”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两人偷偷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是暗中瞧在眼里,暂时也未说破,只等着机会来了……”
  黑星天道:“机会来了又怎样?”
  盛大娘道:“机会来了,我便将钱大河带去,让他瞧瞧他们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时他还会放过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钱大河却未必是司徒笑的敌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钱大河纵非他敌手,但彩虹七剑,势共生死,那龙坚石见了这情形,还能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错,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时也得死在这两柄剑下,咱们只要在一旁静观其变,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黑星天叹息道:“直到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计之高明。司徒笑那厮纵然奸似鬼,此番只怕也要吃盛大娘的洗脚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这话你切莫忘记。”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预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连他都瞒着,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还未发疯,怎会走漏如此机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这就是了,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两人带着轻微的得意笑声去了。
  温黛黛听完了这番话,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掌心已流满冷汗。她心头实是又惊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听得他们这一番阴谋毒计,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能见着他们,就凭这些话,我就能要他们好看。”
  盛大娘与黑星天脚步之声,终于渐渐去远。
  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的话,果然不错,只要咱们能忍耐得住,这一窝蛇鼠,迟早总有自相残杀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话,几时错过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说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天相,迟早终必回来,却不知说得准不准?……唉!咱们人力如此单薄,二哥、三哥若是还不回来,只怕……只怕……”“只怕”什么,她终未敢说出来。
  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也未接着说下去。
  温黛黛心头一动,忖道:“二哥?三哥?是谁?”
  但这时那少年又扛着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细去想,只是在暗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了。究竟是什么事不对了?她却也说不出。
  又行了顿饭功夫,温黛黛只觉一股阴森霉腐之气,透过布袋,扑鼻而来,似是走人了个地穴之下。她已感觉出地势越来越低,霉气也越来越重。突然,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儿们回来了。”
  那老人语声道:“你们去了哪里?还不快进来。”
  突又惊“咦”一声,厉声道:“你可是胡乱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这老人不怒时说话,已是威势凌人,此刻厉声而言,更是令人胆寒,温黛黛虽未见着他,但已可想见他神情之威霸。
  只听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纵是对头,你也不该胡乱出手。”
  少年嗫嚅道:“这女子是来寻司徒笑他们的,但却还未见着司徒笑,是以孩儿想,纵然将她绑来,也不致惊动别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这种事也是你胡乱想得的么?你难道不想我等已是何等情况?你难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想想你幺叔是怎会落人对头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你……你孽子,你难道真想将我等血汗,被你一时冲动就葬送么?”
  他越说越怒,温黛黛但觉这少年身子已颤抖起来。
  又听另一语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先看看这女子是谁再说。”
  这语声虽也低沉有威,但已远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放下她来。”
  少年颤声应了,将温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两人守着门户,三弟你拍开她的穴道。”
  语声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温黛黛身上。
  温黛黛穴道被解,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这里,你还敢如此轻狂?莫非不要命了?”
  温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觉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黛黛且不答话,伸出手将蒙头的布袋扯下。
  只见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个不小的洞穴,一支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将洞中钟乳映得光怪陆离,不可方物。流光闪动间,一个身穿褪色锦袍,满颊虬髯如铁,看来有如雷神天将般的威猛老人,枪一般笔立在她面前。
  这老人身旁,还另有一老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五柳长须,飘飘如仙,想见少年时必是个绝美男子。那少年男女两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气勃勃,女的虽是娇靥如花,但眉宇间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这四人衣衫俱甚狼狈,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气,仍是令人心折。
  温黛黛瞧着那老人,轻叹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老人厉喝道:“你想什么?”
  温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变,另三人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闪电,厉声道:“你想我如此模样,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谁了?”
  温黛黛道:“不错,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老人暴喝道:“谁?快说!”
  温黛黛缓缓道: “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铁血大旗门’的当代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老人须发已自暴长,一把拉起了温黛黛,反手一掌,向她脸上掴了过去。温黛黛既不挣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着这老人,等着捱打,目光中也无丝毫惊惧害怕之色。
  但那老人铁掌掴到一半,却突然硬生生顿住,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老夫的来历?你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要你尝尝铁血大旗严刑的滋味!”洪厉的语声中,充满杀气,霸气。但温黛黛非但仍无丝毫畏惧,嘴角反而泛起了一丝微笑。
  她微微笑道:“铁血大旗门严刑之酷,早已名满天下,但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你若以严刑相胁,我死也不说。”
  这老人正是以严厉、刚强之名,冠绝天下武林的“铁血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云翼,他一生以严御众,以威慑人,端的可说是令人闻名胆裂,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胆,竟敢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虽然惊奇愤怒,却又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火炬般的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厉声道:“你真的不说?”
  温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云翼暴喝道:“好!”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却被那清瞿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这女子既是前来刺探消息的奸细,还敢如此大胆,你……你拉我则甚?莫非你还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先问过她再动手也不迟。”
  他神情看来,永远是那么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云翼那凌人的气势,恰成极强烈的对比。但云翼对他却似言听计从,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转向温黛黛,和声道:“我等若以严刑相胁,你便不肯说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询,想必你便肯说的了?”
  温黛黛含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该说了。”
  温黛黛轻叹道:“我虽未见过你们,但却从别人口中,时常听到你们的言语神态,是以今日一见,我便可猜出你们是谁。”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门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两位,想必就是云婷婷与铁青树了。”
  云九霄实也未曾想到这少女对大旗门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为之变了颜色,沉声道:“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温黛黛缓缓道:“云铮……铁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变,云婷婷与铁青树齐声惊呼。
  云翼身形暴长,须发皆张,咬牙怒骂道:“畜生!畜生!不想这两个畜生,竟敢随意将本门机密向外人泄漏!老三,我早要取了他们性命,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两人终于做出此等事宋,你……你……你还有何话说?”
  云九霄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温黛黛缓缓道:“我已是云铮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来,众人更是群相失色,一个个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半晌说不出话来。云翼又暴喝一声,顿足道:“反了!反了!本门血仇未雪,这畜生竟敢在外擅自娶亲。”一步窜到温黛黛面前,又自一掌劈下。
  云婷婷娇呼着扑了上去,挡在温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闪开!”
  云婷婷颤声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声道:“老夫不认这门亲事!畜生,还不闪开?”飞起一足,将云婷婷的身子远远踢了开去。
  但云婷婷却又挣扎着扑了上去,面上已满流热泪。
  她抱着她爹爹的腿,流泪道:“你老人家纵然不认这门亲事,便叫这女子与三哥断绝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温黛黛突然道:“谁说我肯与他断绝?”语声虽轻,但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远再无一人,能从我身旁夺去他……他永远是我的了,你知道么?永远……永远……”
  别人还未听出她话中含意,云九霄却已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他……他已……”
  温黛黛缓缓阖起眼帘,泪珠一连串流下。她梦呓般低语道:“你们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婷婷嘶声而呼,铁青树扑地跌倒,云九霄面上立无血色,云翼有如被人一锤当头击下,钉在地上。
  然后,他山岳般坚定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颤抖起来,突然惨呼一声,撕开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谁害死他的?”
  温黛黛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云翼一把抓起她头发,惨呼道:“说!快说!这血债必定要以血来还的。”
  温黛黛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着道:“求求你……求求你将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说出来吧,否则……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温黛黛泪流满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说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纵然说了出来,也是……也是一样无用的。”
  铁青树嘶呼道:“为什么?为什么无用?”
  温黛黛扑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没有人能为他报仇,只因逼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无敌的常春岛日后娘娘。”
  云翼惨呼着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颤声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温黛黛霍然抬头,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热泪,还是热血。
  她语声亦嘶裂,惨然道:“铁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铁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门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却也承受不住这打击。温黛黛说出这话后,云翼等人的模样,世上委实没有人描述得出——也没有人忍心将之描述出。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这有如钢铁铸成的老人,此刻却颤抖得比秋叶还要剧烈,他那凌人的气势,此刻早已付于眼泪。
  温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说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泪似已流尽,目光赤红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说,我就死。”
  温黛黛咬住牙,流着泪,不住摇头。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鲜红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将划破她的心。
  但温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着嘶声呼道:“你们定要我说么?好,我说……我说出来,害死铁中棠的,便是……便是云……云铮。”
  “当”的一声,尖刀落地。云婷婷立时晕厥,铁青树再难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语:“云铮?这会是真的?”
  温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们杀了我吧!”
  她扑倒在地,云九霄却扶了她起来,惨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难道连真假都分不出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个有作为的孩子……”
  云翼茫然颔首道:“不错,他是个好孩子。苍天若是让他多活些时,他必定能为我大旗门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只是……”他突然发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他现在就死?我大旗门实有愧负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纵有过错,但那都是为着别人的,都可原谅……他一生中从未为过自己……”
  温黛黛突然痛哭着道:“不错,你们都有愧负于他!你们既然知道他是好的,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她以手顿地失声呼道:“你们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大旗门,在他生前却为何要说他是大旗门的叛徒?如今他已死了,你们再说这些话,岂非已太迟了。他……他已永远听不到……”
  云翼双拳紧握,不言不动,但见他目光血红,须发如刺,那凄厉的神色,看来煞是怕人。
  突然,只听一阵凄厉的啸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
  铁中棠虽然未死,却已与死相差无几。
  那华丽的地下宫阙,如今已变为悲惨的人间地狱,昔日的娇笑与欢乐,如今已只剩下悲惨的哭泣。没有一个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泪。珊珊的伤,本已渐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终日俱在晕迷之中。但只要她一醒来,她便要嘶声低呼:“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她挣扎着不肯死,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无法赎罪。
  就因为她一时的激愤,如今竟使得这许多人,都被活活埋葬在这地狱之中,这罪孽岂是死所能赎的?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铁中棠,她宁可铁中棠将她千刀万剐,也不愿忍受这心头负疚的痛苦。
  但铁中棠却反而不时安慰她说:“这是天命,怪不得你。”他看来已渐渐恢复镇静。其实,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还没有活够,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还没有做完,他心头最最珍爱的人正活着在接受命运的摧残。然而,他竟无能为助。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却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这地狱中活下去,岂非生不如死?他心头还有件最大的遗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对我说出大旗门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说出,我实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却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铁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纵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还是莫要听的好,只因安心的死,总比疯狂而死要好得多。”
  铁中棠不能了解他这话中的含意,也无法再问,只因他若是再问,夜帝也不会回答了。
  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何饮食,都拒绝入口。他若是不愿做一件事,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说话,世上又有谁能令他说出一个字来?
  眼看他玉质般坚实的肌肤,已渐渐干枯下去,渐渐起了皱纹,眼看他明锐的目光,渐渐黯淡,渐渐无神……显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地自他身上消失了。这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侵蚀,眼见就要将他生命完全摧毁,世上没有人能阻挡,没有人能救他。这一代巨人,眼见就要倒下。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又何尝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一人若没有希望,又怎会有求生的斗志?
  绝望中,死亡已渐渐近了。
  铁中棠惟有向苍天默祷:“求求你老人家,让云铮好好的活着,大旗门复兴的希望,此刻已完全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铮此刻在哪里?他是否还好好的活着?
  铁中棠宁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换取有关云铮的一点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铮的消息,只怕一头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大旗门潜伏的洞窟,显然十分深邃隐秘,但此刻这啸声远远自洞外传来,仍是震得人双耳欲聋。温黛黛暗骇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内力!”这心念一起,立刻跟着又有个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动山门的长啸声,当下忖道:“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面长啸,却又为的是什么?”究竟为的是什么?她立刻便有了答案。
  只听雷鞭老人长啸道:“躲在洞里的人,快出来吧!”
  众人俱是一惊,云翼霍然长身而起,反手一掌,掴在铁青树脸上,铁青树又惊又骇,颤声道:“你……你老人家……”
  云翼怒道:“若非你泄漏行藏,他怎会知道咱们在这里?”
  铁青树骇得面如死灰,嘴唇启动,却说不出话。
  云翼厉声道:“三弟,家法处……”但他“处治”两字还未说出,洞外啸声又起。
  雷鞭长啸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嘿嘿!老夫早已知道这草原中必定有人潜伏,你们躲也没有用的。”
  云九霄松了口气,叹道:“原来他并未发现我等行藏,只是已有怀疑;原来他这呼啸声,只不过是虚声恫吓。”
  铁青树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垂下了头。云翼双拳紧握,木立当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温黛黛瞧他神情,暗叹忖道: “这老人已在后悔自己打错铁青树了,但他的脾气……唉,他宁可自己心头痛苦,也不会安慰别人,更不会认错的。”
  。
  哪知云翼却颤抖着伸出手掌,轻抚着铁青树头顶。
  铁青树生于大旗门,长于大旗门,二十余年来,从未见过掌门人有如此举动,一时间反而吓呆了。他只当掌门人还是要责罚于他,身子不禁骇得簌簌发抖,但仍咬牙站在那里,绝对不敢闪避。云翼见了他如此模样,神情更是惨然,长叹道:“孩子,莫要怕,我只是……唉!”他猛然一顿足,接道:“我已亏待了你兄长,本该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这脾气,竟是永远不能更改。”这样的话,也是铁青树从来未曾听到过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满面俱是惊喜迷茫之色。
  云翼目中竟已有泪光闪动,胸膛起伏,过了半晌,终于又道:“孩子,我错怪了你……你莫要恨我。”
  旧雨楼·slqlzf 扫描 旧雨楼·zhuyj OCR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开放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访问本页请
扫描左边二维码
         本网站声明
本网站所有内容为网友上传,若存在版权问题或是相关责任请联系站长!
站长联系QQ:7123767   myubbs.com
         站长微信:7123767
请扫描右边二维码
www.myubbs.com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新疆财经大学论坛 ( 琼ICP备10001196号-2 )

GMT+8, 2024-4-28 06:15 , Processed in 0.264080 second(s), 12 queries .

Powered by 高考信息网 X3.3

© 2001-2013 大学排名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